十分钟后,他们穿过城市的霓虹,穿过立交桥的交错与夜色的褶皱。
风声贴着脸颊刮过,像是要将所有的烦恼都一寸寸剥离。
靳橙坐在后座,抱着许一珩的腰,眼睛闭着。
她感受到头发被风撩起,手臂被夜色包裹,耳边只有风在呜咽,没有工作的压力,没有家庭的沉重,没有必须回应的情绪,没有必须扮演的角色。
她突然觉得,这样的人生才是完整的。
不循规蹈矩,不按部就班,不用证明自己,不去取悦他人。
仿佛只要风够大,就能把她心底那团说不清的东西吹散。
许一珩感觉她抱得更紧了些,他没说话,也没回头,只是专注地控制车速,在城市边缘一路驰骋。
他们一路往南,穿过空无一人的旧工业区,最终停在了一处废弃码头边。
这里曾是船只进出的货运港,如今只剩几盏昏黄灯光还守着老旧的吊机和被盐雾腐蚀的铁轨。
海风带着海腥味与柴油味,从港口深处卷来,一下一下拍打在脸上。
靳橙下了车,脱下头盔。
风一吹,她整个人像是能从这座城市的轨道上逃离出来。
她走到港口边缘的铁栏杆前,望着漆黑一片的海面。
浪涌声杂着被风吹的晃动的铁链声,像在呢喃,又像在低声哭诉。
许一珩就站在她身后两步的位置陪着她。
靳橙轻轻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头,那颗石子滚啊滚,终于“扑通”一声掉落海中。
“我小时候,总觉得只要我够懂事,就能换来一点轻松。”她忽然开口,却说得没头没尾,“后来才发现,原来很多事不是努力就能解决的。”
许一珩没有接话,等她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人为什么会觉得喘不过气吗?因为活得太久不像自己了。”她侧过脸,看着他,“我很羡慕你,可你总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悲。”
许一珩走过去,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指。
“你不用羡慕我。”他说,“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你不需要羡慕任何人。”
靳橙没再说话,回头继续望向那片黑沉沉的海。
许一珩就站在她身旁,陪她沉默,陪她被风吹得脸颊微红,陪她一个字都不说地把委屈统统丢进黑色的海浪深处。
夜很深了。
可是她觉得比任何一个晚上都轻盈。
——
到了白天,靳橙又变成了那个精致干练、步履从容的职业女郎。
仿佛昨夜港口的风、沉默的黑海,还有那些说不出口的软弱与委屈,从未存在过。
只是醒来时头有些晕,她灌了一包感冒灵,算是给自己打一针预防针。
情绪的感冒也好,身体的感冒也罢,她总是习惯提前做好准备。
谭菲菲请了一天假,说是去处理那个棘手的表嫂。
靳橙望了眼身旁空着的工位,轻轻叹了口气。
那条短信,依旧静静躺在她的手机里,没有下文。
这时,Lily忽然出现在她面前,指节敲了敲她的桌子,压低声音道:“Ashley让你过去一下,现在。”
靳橙一愣,有些猜不透Ashley此刻找她做什么,但还是换上高跟鞋,起身走向办公室。
“咚——咚——”
她抬手敲了两下门,里面传来Ashley一贯稳定沉着的声音:
“进来。”
靳橙吸了一口气,扬起标准的职业微笑,推门而入。
Ashley的办公室采光极好,宽敞明亮,此刻她没坐在办公桌前,而是在一旁的跑步机上慢跑,身姿挺拔,节奏稳健,仿佛任何场合下都能精准掌控自己的状态。
靳橙见怪不怪,站定:“Ashley,你找我?”
Ashley没回头,步伐依旧均匀:“你进公司几年了?”
靳橙有些疑惑,但还是如实回答:“快五年了。”
“这次你做得很好。”Ashley语气不疾不徐,“不仅发现了代工厂的问题,还帮忙协调了解决方案。”
她略顿片刻,“接下来国内电商平台的发布会,我想让你负责。”
她说完这句话,按下暂停键,从跑步机上走下来,径首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抽出一份厚厚的资料,推向靳橙。
她抬头看她,眼神很认真:“靳橙,我一首觉得你各方面都很好,聪明、踏实、有审美,就是——野心还不够。”
她轻笑了一下,又说:“不过没关系,野心是可以培养的。格局一旦打开,人也会变得不一样。”
靳橙接过资料,低头翻了一下,是一份关于发布会的初步策划需求。
她虽然没全程主导过这种规模的活动,但类似流程参与得不少,心里倒也不慌。
“好的,Ashley,我会尽力。”
“不是尽力。”Ashley语气温和却坚定,“是要做好。”
靳橙一愣,随即郑重地点了点头。
回到工位时,她还有些不真实感。
Vionex向来推崇扁平化管理,公司对title并不过度强调,但Ashley的意思,显然不只是让她做一个项目负责人。
她是在帮她打开下一扇门。
东边不亮西边亮。
那边还为家长里短烦着心,这边,说不定要在职场迎来高光时刻了。
——
靳橙手头多了任务,整个人自然忙碌了许多。
但再忙,也有些事,始终绕不过去。
周五上午,她还是请了半天假。
滨城人民医院,检验科门口。
靳橙挽着袖子走出检验室,脸色有些发白,眼神透着一丝疲惫。
身后,靳孟川小跑着跟了上来,手里捧着一个保温杯,递过去的时候语气温温的:“橙橙,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那是一个粉红色的保温杯,杯身上印着个眯眼微笑的兔子头像,活泼又可爱,一看就是小女孩的东西。
靳橙瞥了一眼,心里立刻明白这保温杯原本是谁的。
她没接,摇了摇头,又低头看了眼手臂——针眼处血己止住。
她随手把止血棉丢进垃圾桶,一边将衣袖拉下,一边抬头淡淡地看了靳孟川一眼。
什么也没说。
靳孟川尴尬地收回手,握着杯子站在原地,神情有点局促。
女儿的冷漠态度像一堵冰墙,让他无从靠近,却又无法退后。
他迟疑片刻,还是开口试探:“等会儿中午,和爸爸一起吃个饭,好不好?”
靳孟川小心翼翼的姿态几乎让靳橙误以为自己是他需要讨好的上司。
她嘴角动了动,觉得讽刺。
讽刺的不是他的话,而是他整个人的样子——那种带着明显目的性的讨好,连掩饰都不愿掩饰。
“不了,我要回公司。”
她语气不重,却干净利落,说完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医院门口。
靳孟川站在原地,看着女儿坚定疏离的背影,心里仿佛被钝刀子一下一下割着,钝痛、酸涩,却不流血。
他知道她恨他。
她有理由恨他。
一个消失了二十年的父亲,突然冒出来,还带着目的靠近她,这辈子想修复的关系,也许根本只是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