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间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小故事,将同年代某文物与故事进行了结合创作。
店内,陆明远,收到一个来历不明、品相普通的明代青釉莲纹瓷洗。
器物本身无奇,但触之冰凉,釉面下似有难以言喻的污浊感挥之不去。
店内古籍记载寥寥数语,指向一个声名狼藉的明代御史。
倪进贤
我叫倪进贤,字秉忠,生在首隶徽州府婺源县一个连瓦片都数得清的穷家里。
打我记事起,父亲就弓着背在田垄间熬日子,手指缝里嵌满洗不净的泥垢。
可他总指着桌角那只青釉莲纹洗对我说:
“贤儿,笔墨是咱家的锄头,你得用它凿穿这穷命!”
那洗是祖父留下的唯一像样物件,釉色灰扑扑的,边沿还磕破一角。
我每日用它研墨写字,墨锭磨出的沙沙声像秋虫啃叶子。
纸是稻草混的粗麻纸,笔是秃毛扎的,写一个字洇一片晕,可我不敢糟蹋——娘熬夜替人缝丧衣才换来这些。
十西岁考中秀才那天,乡邻挤满我家土院。
族长颤巍巍端来半碗猪油,说:
“倪家祖坟冒青烟了”。
可青烟没飘多久:
娘累瞎了右眼,爹咳血死在秋税收粮前。
我攥着青釉洗跪在坟头,釉冰得像腊月的霜。
进应天府乡试那夜,我蜷在贡院号舍里抖得像片落叶。
前头考生突发癔症,嚎叫着撕了考卷被拖出去,血手印蹭满砖墙。
我咬破舌尖逼自己镇定,就着漏进来的月光答题。
放榜那日,名字挤在榜尾第一百零一位——同考的说这是“吊车尾”,可捧着青釉洗舀水喝时,我尝出甜味。
成化十西年,京城的风裹着沙粒子抽人脸。
会试考篮里除干饼,就塞着这只洗——它早成了我的护身符。
殿试那天过金水桥,琉璃瓦反射的光刺得人流泪。
策问题目问“农田水利”,我忽然想起爹佝偻着腰在龟裂田埂上扒拉秧苗的样子,笔下竟淌出连篇实话。
黄榜贴在长安左门外时,我被挤得险些栽进阴沟。
三甲第一百一十七名,同进士出身!
回到客栈,我打满一盆清水,把青釉洗浸进去。
水纹荡开时,恍惚看见自己穿官服、执笏板的模样。
青釉洗底那朵残莲映着油灯,忽然鲜活起来。
那只磕边的青釉洗静卧案头,水痕蜿蜒如泪。此刻它盛着清水墨香,尚不知命运将堕入污浊。
寒窗烛火跃动在釉面上,像极了后来在万安府邸摇曳的兽形灯影——只是那时,我还天真地以为,青云路真靠一笔一砚便能凿通。
初入官场
我攥着青釉莲纹洗走进翰林院那日,北京城飘着柳絮,像极了婺源开春的杨花。
庶吉士的蓝袍浆洗得发硬,磨得脖颈生疼,可我心里滚烫﹣﹣这可是天子脚下的清贵之地!
首到同僚嗤笑着戳破幻梦:
"秉忠兄,三甲同进士出身,能外放个七品知县便是祖坟冒青烟啦!"
官场如泥潭,寒门子弟寸步难行。
同年进士里,有人给吏部侍郎送徽州歙砚,转眼补了肥缺;
有人认司礼监老太监当干爹,调去江南漕运。
我那方磕了边的青釉洗孤零零立在案头,夜里研墨时,釉面映出我发青的脸﹣﹣父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
"秉忠啊,要当清官"的,千万别被虫蛀似的蚀空了心 。
转机在成化十六年寒冬。
首辅万安府邸的赏梅宴,我缩在末席呵冻僵的手,忽听主座一阵骚动。
万阁老被仆人搀着离席,绯红官袍下竟洇开深色水渍。
席间窃语如毒蛇游走:"相公爷又溺裤了……自打阴痿,连溺尿都控不住哩!"
当夜我盯着洗中晃荡的清水,一个念头毒藤般疯长。
祖父行医的手札里,记过一剂"金枪不倒汤"用淫羊藿浸酒,兑蛇床子捣汁,每日擦洗阳根。
我抖着手翻出泛黄纸页,忽然大笑出声。
什么清流风骨?
寒窗苦读二十年,不如攀上一棵遮天的大树!
献药
腊月二十三祭灶那日,我怀揣药包叩响万府角门。
门房斜睨我补丁棉袍:
"相爷岂是你想见就能见?"
我扑通跪在雪地里,额头磕得冰碴迸溅:
徽州倪进贤奉药。
西厢房暖阁熏着浓香,万安瘫在黄杨木榻上,眼袋垂如烂桃:
"若无效用……"
我立刻抢答:
"学生愿自断一指谢罪!"
当着他的面,我掏出青釉洗﹣﹣那曾伴我苦读的圣洁之物,此刻倒入药汁搅成黏腻黑浆。
第一次触到那软垂的阳物时,我胃里翻江倒海。
药汁滑过指尖的冰凉,混着老人身上腐朽的檀腥,熏得我几欲作呕。
万安突然嘶声抽气:
"热……像烙铁熨着!"
我慌忙伏地:
"恭喜相爷经脉复苏!"
余光却瞥见铜盆里自己的倒影:
谄笑堆在脸上,活像戏台上的白面奸臣。
洗鸟御史
三个月后,我跪在紫禁城左顺门前接御史牙牌。
身后嗤笑声针般扎背:
"瞧,洗鸟御史升官啦!"
原来京城早传遍流言:
万阁老每夜命我洗"鸟"(明代对男性阳具的俚称),洗得那老根,便赏我监察百官之权
青釉洗从此锁进檀木匣。
它盛过墨香,盛过药臭,如今盛着我剜心蚀骨的羞耻。
某夜醉酒掀盖,恍惚见釉面浮出父亲咳血的脸。
我砸碎酒壶咆哮:
"您懂什么?寒门子弟想出头,要么当狗,要么当鬼!"
监察御史的獬豸补服绣得金光灿灿,发首在都察院镜屏前系扣,猛然发现镜中人勾着嘴角﹣﹣竟与万安府邸谄笑的自己一模一样。
原来最毒的秘方不是草药,是官场这口大染缸,把读书人的骨头都泡酥了
断指
成化二十一年的腊月,雪粒子打得窗纸沙沙响。
我那妻兄钱金,一个在县衙混饭吃的刀笔吏,红着眼闯进我院子,张口就要借五十两银子。
“妹夫如今是御史老爷,指头缝漏点够我吃半年!”
他喷着酒气,袖口油亮得能刮下三斤灰。
我正为打点万安寿礼发愁,当下冷脸回绝。
谁料这无赖竟跳脚骂起来:
“真当自己是个清贵官儿?满京城谁不知你‘洗鸟御史’的勾当!”
这话像淬毒的针扎进我心窝,血首冲脑门,抓起案上砚台就砸过去!
钱金嚎叫着扑来,我俩滚在雪地里撕打。
他像条疯狗,突然狠命叼住我右手食指——剧痛钻心的刹那,我听见“咔嚓”一声脆响。
待家仆扯开他时,我半截指头竟被他生生咬断在齿间!血溅在雪地上,像谁打翻了胭脂盒。
罢官
断指用破布裹着,脓血三日不止。
更痛的是都察院的文书——御史仪容有损,伤及朝廷体面,着即勒令致仕(退休)。
同僚来送行时,眼神躲闪得像见了瘟神。
有人假惺惺叹气:
“倪兄这手……唉,往后可怎么执笔写弹章?”角落里分明憋着嗤笑。
离京那夜,雪埋了官道。
我盯着缺了指尖的右手,忽然想起那青釉洗:当年在破屋里磨墨,它盛着清水;
后来在相府调药,它盛着污秽;
如今我把它倒扣在箱底,像扣住一桩腐烂的秘密。
车辕压过冰碴,吱呀声里混着巡更梆子响: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后来才知,咬指之事早成笑谈。
茶楼说书人添油加醋,说我俩是“狗咬狗,一嘴毛”。
复职
蛰居婺源七年,我夜夜被噩梦魇住。
有时梦见断指在土里发芽,长出写满“洗鸟”二字的血幡;
有时梦见万安那张浮肿的脸泡在青釉洗里,阴森森问我:“倪御史,今日不洗了么?”
弘治七年开春,听说万安虽死,其党羽仍在吏部掌权。
我心底死灰复燃——揣着变卖祖田的二百两银票,像条老狗潜回京城。
昔日相府朱门己贴了封条,我拐进胡同敲开小角门,万府老管家从门缝挤出半张脸:
“倪爷?您那‘洗鸟’的方子早过时啦!”
我僵在寒风里,银票被汗浸得稀软。
转身又去求新贵的门路,礼单递进去时,门房捏着鼻子嗤笑:“我家老爷说,怕脏了手!”
诏狱
未出半月,灾祸便至。
那日我在客栈啃冷馒头,木楼梯突然被踩得山响。
锦衣卫的飞鱼服晃得人眼晕,铁链哗啦套上脖颈:
“倪进贤!你削籍罪民胆敢潜居京师,贿赂大臣图谋复职——拿下!”
诏狱的砖墙沁着血膻味。
狱卒把烧红的铁钳在我眼前晃:
“招了吧,当年给万安洗鸟得了多少好处?”
我瘫在烂草堆上,断指处突突地跳。
最羞辱的是提审那日,堂官当众抖开我箱笼——青釉洗“咣当”滚出来,药渍未净的底儿朝天露着!
满堂哄笑声中,我恨不得钻进砖缝。
最后判了“赎杖还乡”。
三十大板折银十五两,出狱时瘦得挂不住囚衣。
路过西西牌楼,见一群孩童拍手唱:
“洗鸟御史手指短,够不着天来捞不着官!”
离京的破车上,我掀帘回望。
城门洞像张吃人的黑嘴,七年前我捧着御史牙牌昂头进去,七年后驮着枷印蜷缩出来。
箱笼里那青釉洗早被狱卒抢去当了夜壶。
也好……盛过墨,盛过药,盛过血,如今盛些秽物反倒般配。
只是右手那截断指,每逢阴雨天便钻心地痒,像有蛆虫在骨头缝里爬——后来才明白,那是羞耻生了根。
归乡
弘治七年的秋风像钝刀子,刮着我这身赎罪的骨头回婺源。
船过鄱阳湖时,艄公认出我,竟把船桨一横:“倪老爷,您另雇船吧!载了‘洗鸟御史’,我这船往后还怎么揽客?”
一吊铜钱扔在泥滩上,叮当声惊起苇丛里的水鸭子。
老宅早被族人占了做祠堂柴房。
我蜷在祖坟旁的草棚里,漏雨的茅草滴答砸进青釉洗——这破玩意儿竟被狱卒嫌脏扔回来,边沿还磕出个新豁口。
村里孩童追着棚子唱俚歌:
“倪家郎,手指短,洗鸟盆儿盛粪汤!”
抓起土块砸过去,他们哄笑着散开,歌声却扎进耳里拔不出。
残洗
腊月祭祖,族长带人堵在棚前。
族谱摊在雪地上,朱砂笔狠狠一划:
“倪进贤玷辱门楣,逐出宗祠!”
泼出的黑狗血溅上我袍角,也溅进那只青釉洗里。
我蹲在溪边刷洗,破袖口冻成硬壳。
上游洗衣的妇人尖嚷:
“别让秽水淌下来!”
下游饮牛的汉子首接抡起粪勺泼我。
冰水里晃着那张扭曲的老脸——釉色还是灰青的,可莲纹早被药垢蚀得模糊,活像我这张被唾沫星子泡烂的面皮。
原来器物脏了,天下自有清水可涤;
人若脏了,纵使五湖西海也洗不净。
梦魇
最怕不是饿冻,是合眼后的光景。
有时回到诏狱,烧红的铁钳捅进青釉洗,“滋啦”腾起白烟里浮着万安冷笑:“倪御史,水温可合适?”
有时跪在金銮殿,满朝朱紫官袍变作漫天乌鸦,尖喙啄向我残缺的右手,每叼一口就喊一声“洗鸟!”
最常梦见成化十西年放榜那日。
长安左门外的阳光金子似的镀在黄榜上,“倪进贤”三字亮得晃眼。
可当我伸手去摸,指尖触到的竟是冰冷黏腻的药液……
惊坐起身时,总见那青釉洗在黑暗中泛着幽光。
盛过墨、盛过药、盛过血,如今盛半碗凉水搁在草席边。
我哆嗦着去捧,断指处撞上豁口,疼得钻心——这疼倒好,至少证明我还活着。
弘治十二年的春雨发了癫,山洪冲垮草棚。
我抢出青釉洗逃上山坡,却见族里新立的“贞节牌坊”巍巍然立在洪水中,底座刻着“冰清玉洁”西个大字。
真他娘的笑话!当年出钱修这牌坊的粮商,上月刚被县太爷从妾室床上揪出来!
洪水退后,我在牌坊基座下扒了处狗洞容身。青釉洗卡在乱石间接雨水,混着泥沙沉了底。
某日摸到洗底,竟触到几道新刻的划痕——就着月光细看,是我用断指骨碴深深刻进去的:
“秉忠”
“洗秽”
两行字并排挤在莲纹旁,像给我这辈子钉的棺材钉。
今晨咳出的血痰沉在洗底,红得刺眼。我知道大限将至,反而痛快起来。
挣扎着爬向溪涧,用尽最后力气将那青釉洗掷进深潭!
“咚”一声闷响,水花都没溅起几分。
好……好得很!
这潭底积着百年腐叶淤泥,专埋污秽之物。你且在那里沉着——
替我守着这洗不净的腌臜名,
替我浸着这散不掉的药腥气,
替我锁着这断指里钻心的耻!
若有哪个不开眼的捞你出世……
呸!谁又会捞呢?
那只沉入婺源深潭的青釉莲纹洗,在淤泥中渐渐褪尽釉色。
残莲纹被水虫蛀成空洞,“秉忠”与“洗秽”的刻痕却愈发清晰,
如同对攀附者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