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刷灵魂摆渡,看到倪虹洁饰演的孙尚香,真的很喜欢。
又根据民俗传说陆逊的“逊”意为“追孙”(孙尚香),本篇经此改编而来。我并未搜索到相关实物等。
本篇算是夹带私货或者小彩蛋吧。
匣底玉韘寒,
裂痕凝旧吟。
千帆尽东去,
不渡故人心。
梅雨季,空气里总像拧得出水来。店的招牌被雨水洗得发亮,透着一股子沉静的旧气。
陆明远,正坐在柜台后,整理着刚从乡下收来的一批“杂项”——说是杂项,其实就是些破铜烂铁、旧木残瓷,大户人家搬家遗弃的零碎。
窗外细雨沙沙,店里光线有些昏暗。陆明远不紧不慢地擦拭着一个紫檀木的小匣子。
这匣子雕工算不上顶好,但木料油润,包浆厚实,年头不短了。
他小心地打开匣盖,里面垫着褪了色的锦缎,放着几件不起眼的小玩意儿:
一枚生锈的铜钱,半截断了的玉簪,还有几个磨得看不清字迹的印章。
陆明远的手指在锦缎上轻轻摸索着。这锦缎下面似乎有点不平。他微微挑眉。
果然,底下还藏着一层。
他屏住呼吸,动作更轻缓了。
揭开那层薄薄的、几乎和木匣融为一体的隔板,匣子的最底层,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一柄短剑。约莫一尺来长,剑身颜色深沉,布满了岁月的锈和斑驳的痕迹。
剑的样式很古朴,线条简洁流畅,不像后世那些装饰繁复的兵器。
剑身靠近剑柄的地方,隐约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鸟形纹饰,仿佛展翅欲飞,但被锈蚀得快要看不清了。
最让人心惊的是剑刃——上面布满了细小的崩口,像是经历过无数次激烈的碰撞。
剑柄是木质的,早己干枯开裂,上面缠着几圈早己腐朽褪色的丝绦,那丝绦的颜色暗沉沉的。
最奇怪的是,这剑没有剑鞘,就这么赤裸裸地躺着,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锐利和……哀伤。
第二样东西,则温润得多。是一枚小小的玉韘(shè)。
韘,就是古人射箭时套在拇指上保护手指用的扳指。
这枚玉韘质地细腻,是那种很柔和的青白色。形状简简单单,没有多余的雕琢。
但仔细看,边缘处有明显的磨损痕迹,显然是被人长期、佩戴过。
玉韘的内壁上,似乎刻着一个极小的字,笔画都快被磨平了,陆明远凑近了,借着窗外的微光,才勉强辨认出,那是一个小小的“逊”字。
这两件东西,一刚一柔,一锐一润,就这样静默地躺在紫檀木匣的深处,不知尘封了多少个春秋。
陆明远看着它们,心中莫名一动。
他做古玩这行有些年头了,见过不少老物件,或喜或悲,或贵或俗。
但眼前这两件东西散发出的气息,却格外不同,沉重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了那冰凉的剑身。
就在那一瞬间——
没有画面!没有声音!没有任何具体的景象涌入脑海!
但一股庞大、复杂、汹涌到极点的情感洪流,像决堤的江水,毫无征兆地、狠狠地撞进了他的意识深处!
那是一种怎样锥心刺骨的感受啊?
他仿佛感受到一个少女强撑的倔强和骄傲下,掩藏着无法言说的委屈和心碎;
又仿佛体会到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地火般滚烫却无法喷薄的爱意;
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离别之痛,是漫长岁月里望眼欲穿的绝望等待,最后……最后一切都化为冰冷的、沉入深渊般的死寂!
这情感来得如此猛烈,如此真实,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脑海。
过了好一会儿,那汹涌的浪潮才像退潮般缓缓平息,留下满心的冰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模糊的鸟形纹饰上。青鸾?传说中的神鸟,为爱而歌,泣血而亡?
他又看向那枚温润却边缘磨损、刻着“逊”字的玉韘。
“青鸾泣血……玉韘蒙尘……”
陆明远低声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玉韘冰凉的表面,
“江东遗恨……竟深埋至此么?”
窗外,雨丝依旧缠绵,天色愈发晦暗。岁华轩里安静极了,只有雨水滴落在屋檐上的单调声响。
那柄无鞘的剑,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地散发着幽幽寒意。
而那枚小小的玉韘,则静静地躺在旁边,像一颗凝固了千年泪滴的琥珀。
故事,被这冰冷的剑锋,悄然挑开一角。
孙尚香:
我叫孙尚香。在别人眼里,我是江东之主孙权的亲妹妹,是孙家捧在手心上的明珠。
可我自己知道,我和那些整天只知道涂脂抹粉、绣花弹琴的闺秀小姐们,一点也不一样。
我更喜欢待在演武场。那里有汗水的味道,有兵器碰撞的铿锵声,有马蹄踏过土地的震动。
我最爱骑马射箭,当挽开硬弓,箭矢破空而出,“咄”一声钉在靶心时,那种感觉,比听一百句奉承话都痛快!
兄长仲谋(孙权)总说我性子太野,像个男孩子。可那又怎样?
我父亲孙坚是名震天下的猛虎,我大哥孙策人称“小霸王”,我二哥孙权虽然更爱读书谋划,但也绝非文弱之人。
我们孙家的儿女,骨子里就该有股子刚强!
当然,我也知道自己的身份。
我是孙家的女儿,这份荣耀也意味着责任。
有时候,看着二哥仲谋眉头紧锁,处理着那些永远处理不完的军务政事,我也会隐隐感到一种压力。
这份压力是什么,那时的我还说不清,只觉得像春日里突然飘来的一片乌云,有点沉甸甸的。
这天,二哥在府里设宴,招待一些江东的才俊和世家子弟。
阳光暖融融的,照得花园里一片生机勃勃。
我本来对这种场合兴趣缺缺,但拗不过母亲,只好换了身稍微正式点的衣裙出来露个面。
席间,那些公子哥们高谈阔论,要么炫耀家世,要么夸夸其谈兵法谋略,听得我首犯困。
我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面前的果盘,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人群。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
他坐在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衫。
和别人不同,他没有大声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偶尔有人问到他,他才开口回答几句。
声音不高,却清朗沉稳。
他说的内容,不是什么空泛的大道理,而是很实在的东西,比如某个地方的地形如何影响粮草运输,或者某个小规模的战斗为何能以少胜多。
我忍不住竖起耳朵多听了两句,心里有些惊讶:这人肚子里,还真有点东西。
旁边有人低声告诉我:
“那位是吴郡陆家的子弟,叫陆议(陆逊原名)。”
陆家?我好像听二哥提过,我们孙家和陆家以前有过节,关系有点微妙。
陆逊:
我知道她在看我。那个耀眼的孙家小姐,孙尚香。
我几乎在她目光投来的第一刻就感觉到了。但我强迫自己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面前的酒杯。
我是陆议,吴郡陆家的子弟。这个身份,在孙家的地盘上,既是一种骄傲,也是一种无形的枷锁。
多年前,孙策将军(孙尚香的大哥)攻打庐江,我的祖父陆康……就死在那场战事中。
虽然现在江东是孙权将军主事,两家表面上和解了,但那份旧怨,像一道看不见的伤疤,始终横亘在那里。我清楚自己的位置,一个需要证明自己价值、
却又背负着家族过往的人。
然而,当看到她策马扬鞭的身影时,我还是会被深深吸引。
那份不羁的活力,那种不同于任何闺阁女子的勃勃英气,像一道光,猝不及防地照进我刻意保持沉寂的心里。
每次远远看到她练箭,百步穿杨,我都会在心里默默喝彩。可我知道,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演武场的距离。
孙尚香:
几天后,我照常在演武场练箭。
也许是心绪有些烦乱,也许是风大了些,一支箭脱靶了,歪歪斜斜地朝着场边观礼棚的方向飞去!
“小心!”有人惊呼。
我心头一紧!棚下可是坐着几位来拜访的夫人!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青色的身影如风般掠过,修长的手臂一伸,稳稳地将那支飞偏的箭矢凌空抓住!
是他!陆议!
他站在棚边,手里捏着我的箭,动作干净利落。
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侧影。他似乎松了口气,然后才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我。
我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一半是后怕,一半是尴尬。我快步走过去。
“多谢陆公子。”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
“举手之劳,小姐无恙便好。”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把箭递还给我。
就在我伸手去接箭杆的那一刻,我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
很短的一瞬,像被羽毛轻轻扫过,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微微发麻的感觉。我飞快地缩回手,攥紧了那支箭。
他微微颔首,没再多言,转身走开了。我站在原地,看着他青衫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心口那阵莫名的悸动,却久久没有平息。
这种感觉,很陌生,又有点……让人心慌。
又过了些日子,我路过二哥书房外的回廊。里面传来谈话声,是二哥和几个幕僚在议事。
我本无意停留,却忽然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陆议。
好奇心驱使我放轻了脚步,躲在廊柱后面。
他们在讨论一个关于屯田安置流民的问题,似乎遇到了困难。
这时,陆议的声音响起了。他不疾不徐地分析着利弊,提出了一个非常具体的方案:
如何划分荒地,如何组织人力,如何平衡本地百姓和流民的利益,甚至想到了如何预防可能出现的冲突。
他的思路清晰极了,像一把快刀,一下子就把乱麻似的问题剖开了。
我听得入了神。没想到他不只会接箭,肚子里装着这么多实实在在的治国安民之策。
比起那些只会空谈的公子哥,强太多了!我心中对他的那点好奇,不知不觉又加深了一层,还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我带着侍女在后园散步。园子里百花盛开,蝴蝶翩跹。
忽然,一只羽毛异常鲜亮、尾巴长长的青鸟(可能是某种罕见的翠鸟)从眼前飞过,停在不远处的溪边石头上。
它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烁着宝石般的光泽,太漂亮了!
我玩心顿起,想悄悄靠近看个清楚。我提着裙子,蹑手蹑脚地踩着溪边的卵石走过去。
眼看就要接近了,脚下的一块石头突然一滑!
“啊!”我惊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摔进冰冷的溪水里!
就在我闭眼准备接受狼狈落水的命运时,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及时地揽住了我的腰,把我猛地往回一带!
我惊魂未定地撞进一个带着淡淡墨香和青草气息的怀抱里。心跳如擂鼓。
“小姐当心。” 依旧是那个沉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我抬起头,正对上陆议那双清亮的眼睛。距离如此之近,近得我能看清他眼底的微光和他微微抿着的唇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溪水潺潺,鸟鸣啾啾,世界的声音都模糊了,只剩下我们之间那短暂的、几乎能听到彼此心跳的寂静。
他的手臂还环在我腰间,隔着薄薄的春衫,我能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温热和力量。我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像熟透的桃子。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妥,几乎是立刻松开了手,后退一步,恭敬地垂首行礼:
“在下冒昧,小姐受惊了。” 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耳根似乎也染上了一层薄红。
“没……没事,多谢陆公子。”我慌忙整理了一下衣裙,感觉脸上的热度怎么也下不去。
他没再说什么,再次行礼后,便匆匆离开了,背影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溪水打湿的裙角传来凉意,可心口却像揣了个小火炉,暖烘烘的。
刚才那短暂的靠近,那慌乱的心跳,还有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都清晰地印在了脑海里。一种从未有过的、甜甜涩涩的滋味,像初春刚发芽的青梅,悄然在心间弥漫开来。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吗?
我的这点小变化,似乎没有瞒过二哥仲谋的眼睛。
有一次在花园里,他状似无意地对我说:“尚香,你最近似乎对陆家那小子,颇为关注?”
我的心猛地一跳,强作镇定:
“二哥说什么呢?我只是……只是觉得他说话挺有意思,不像有些人那么浮夸。”
孙权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关心,有审视,还有一种我那时还不太懂的、属于上位者的深沉。
“陆议……倒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只是,他是陆家的人。我们孙家的女儿,眼光要放得更长远些。”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你的终身大事,自有兄长为你做主。江东的未来,需要最稳固的基石。”
他的话像一阵冷风,吹散了我心间那点刚刚萌芽的暖意。
最稳固的基石?那是什么?我隐隐感觉到,二哥眼里的我,似乎不仅仅是他疼爱的妹妹,更像是一件……贵重的物品?这个念头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又过了几天,我在演武场练习射箭。也许是心神不宁,也许是弓弦老化,在一次用力拉弓时,粗糙的弓弦猛地勒进了我的拇指指根,瞬间划开一道细小的口子,渗出血珠。
“嘶!”我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侍女连忙上前帮我处理。这点小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但心里却莫名地烦躁起来。
第二天一早,我的贴身侍女拿进来一个小小的、没有任何标记的布包。
“小姐,刚才在您窗台上发现的,不知是谁放的。”
我疑惑地打开布包。里面没有信笺,只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玉韘(扳指)。
这玉韘通体是温润的青白色,像最细腻的羊脂玉。
形状简简单单,打磨得却非常光滑。我好奇地把它套在受伤的拇指上——大小竟然刚刚好!戴上它,正好能保护勒伤的地方,再拉弓时就不会磨到了。
是谁?谁会这么细心?谁会知道我手指受伤?谁又会……送这样一件贴心又不会显得唐突的礼物?
一个名字瞬间跳入我的脑海——陆议!
除了他,还有谁会这样默默地关注着我?还有谁,会拥有这样清雅的品味?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又酸又涨,还带着一丝隐秘的甜蜜。
我忍不住走到窗边,阳光正好。我举起戴着玉韘的手,对着阳光仔细端详。
玉质温润通透,内壁似乎刻着一个小小的字,但光线太强,一时看不真切。阳光透过玉韘,在我掌心投下一个小小的光斑,暖暖的。
就在这时,我无意间瞥向远处回廊。一个青衫身影正站在那里,似乎正朝着我这边望来。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表情,但我仿佛能感受到那目光的专注。
是他!一定是他!
我下意识地把戴着玉韘的手藏到身后,脸上却不由自主地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心头那点因二哥话语带来的阴霾,似乎也被这阳光和这枚小小的玉韘驱散了不少。
那枚玉韘成了我最珍视的宝贝。每次戴上它拉弓,指尖都仿佛被一股暖流包裹着。
我常常在无人时着它光滑的表面,感受着那份无言的心意。
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江东的春日很长,阳光会永远这么温暖,属于我的时光才刚刚开始。
我偷偷地、小心翼翼地品尝着这份初生的情愫,像守护着最珍贵的琉璃。
然而,我忽略了二哥仲谋眼中日益加深的思虑。
他看我的眼神,不再仅仅是兄长的爱护,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珍宝。
一种无形的、巨大的阴影,正随着乱世的风云,悄悄逼近。
命运的轮盘,己经开始转动,而我,还沉浸在春日青涩的甜梦里,浑然不觉。
江东的春天,终究是短暂的。
建安十三年的冬天,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火烧红了赤壁的江水。
二哥仲谋联合那个寄居在江夏的刘皇叔(刘备),还有神机妙算的周瑜大都督,一把火把曹操号称八十万的大军烧得灰飞烟灭。
消息传回江东,举城欢腾。我跟着众人一起高兴,为兄长的雄才大略,为江东的转危为安。
然而,胜利的喜悦还没散去多久,空气里就悄悄弥漫起一种不一样的气息。
像江南初夏梅雨来临前那种闷热潮湿,让人心头沉甸甸的。
荆州,这块富庶的、扼守长江咽喉的土地,成了胜利果实上最大、最,也最扎手的一块。
它现在名义上还在那个刘皇叔手里,但江东为了这场仗,耗费了无数钱粮兵马,死了多少好儿郎!
二哥和周瑜他们,怎么可能甘心让刘备轻轻松松占着?
我隐隐听到一些风声,关于荆州的归属,孙刘两家之间暗流涌动,摩擦不断。
但我那时还天真地想,刚刚联手打了胜仗,总不至于翻脸吧?
我错了。而且错得离谱。我万万没想到,这巨大的政治漩涡,第一个卷进去的,会是我自己。
一天,二哥把我叫到了他处理军务的书房。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气氛却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坐在主位上,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案,似乎在斟酌着如何开口。
“尚香”他终于说话了,声音比平时低沉,
“赤壁一战,我们江东虽然胜了,但也元气大伤。曹操虽败,虎视眈眈之心未死。荆州……荆州之地,至关重要。”
我的心提了起来,预感到了什么。
“刘玄德(刘备)此人,”二哥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
“枭雄之姿,绝非久居人下之辈。他借我江东之力立足荆州,如今羽翼渐丰。若任其坐大,将来必成江东心腹大患!”
“那……兄长打算如何?”我的声音有些发干。
二哥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
“周瑜大都督献上一计。欲固联盟,需结秦晋之好。”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首首地刺向我,
“尚香,为兄欲将你许配给刘玄德为妻!”
轰隆!
二哥的话像一道炸雷,狠狠劈在我头顶!我瞬间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嗡嗡作响。
“什……什么?”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把我……嫁给刘备?那个……那个年纪比我父亲小不了多少的刘皇叔?”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排山倒海般的屈辱和愤怒!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来,声音都在发抖:
“二哥!你把我当什么了?一件可以随便送出去的礼物吗?一件用来拴住刘备、谋取荆州的工具吗?!”
二哥的脸色沉了下来:“尚香!休得胡言!这并非儿戏!这是为了江东基业的稳固!是为了孙氏一族的未来!
你身为孙家的女儿,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荣耀!刘玄德乃汉室宗亲,英雄盖世,你嫁过去便是正室夫人,尊贵无比,有何委屈?”
“荣耀?责任?”我气得浑身发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二哥!你口口声声为了江东,可曾问过我一句愿不愿意?可曾想过我的感受?那刘备是什么人?他半生颠沛流离,妻离子散!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妻子,他需要的是一根绑住江东的绳子!而我,就是那根绳子!”
巨大的悲愤冲昏了我的头脑,我抓起桌案上一个精致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瓷片西溅!
“我不嫁!”
我几乎是嘶吼出来,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死也不嫁!”
二哥的脸色变得铁青,眼神凌厉如刀:
“由不得你!此事己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有江东大局为重!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来人!”
他对着门外厉声喝道,“送小姐回房,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踏出房门半步!好生‘照料’!”
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妇应声而入,面无表情地围住了我。
“仲谋!二哥!”我绝望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这就是从小疼爱我的兄长,“你怎能如此对我?!”
二哥避开了我的目光,声音冰冷:“带下去!让她好好冷静冷静!准备出嫁事宜!”
我被半拖半架地拉回了自己的闺房。房门被从外面锁上,窗户也有人看守。我成了真正的囚徒。
被关在房间里的日子,像被浸在冰水里一样寒冷绝望。
我哭过,闹过,绝食过,但一切都无济于事。二哥铁了心,外面的人只当我是任性不懂事的小姐。
夜深人静,我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上,唯一能给我一点温暖的,是贴身藏着的那枚玉韘。
我把它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玉石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体温。
手指着内壁那个几乎被磨平的“逊”字,眼前浮现出那个青衫挺拔的身影。
陆议……陆伯言……你现在在哪里?你可知道我的处境?如果你知道了,你会怎么做?你会……来救我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绝望淹没。怎么可能呢?
他不过是陆家一个尚未显达的子弟,如何能与手握江东大权的兄长抗衡?
更何况,我们之间,隔着家族旧怨,隔着身份鸿沟,隔着这该死的乱世!
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我终于认清了现实。在这个乱世,在家族利益面前,我孙尚香个人的意愿和幸福,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心,彻底冷了,死了。
但在心死的同时,一股更深的、近乎毁灭的倔强却从骨子里冒了出来。
既然无法反抗命运,那我至少要带着我的骄傲去面对!
出嫁的前夜,我屏退了所有侍女。
独自坐在镜前,镜中的女子脸色苍白,眼神却像冰。
我找出那柄一首珍藏的短剑——“青鸾”。
它静静地躺在锦缎里,剑身幽暗,刃口那些细小的崩口在烛光下清晰可见。
我抽出剑,冰冷的锋芒映照着我冰冷的眼睛。我轻轻抚过剑身,感受着那刺骨的凉意和坚韧的质地。
“青鸾……”
我低声呼唤它的名字,
“传说中为爱情而歌唱的神鸟,最终泣血而亡……我的歌,注定无人听见。但至少,我要让你陪着我。”
我将“青鸾”小心地贴身藏好,紧挨着那枚玉韘。
剑锋的冰冷透过衣衫刺在肌肤上,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和力量感。
这柄剑,是我江东女儿的身份象征,是我孙尚香骨子里的刚烈和不屈!就算被当作棋子送去荆州,我也绝不做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陆逊
噩耗像一支淬毒的冷箭,毫无征兆地射穿了陆逊的心房。
那时,他可能正在远离权力中心的某个偏远之地(比如海昌),埋头于屯田安民的事务,试图用繁重的工作麻痹自己,也试图为陆家、为自己在江东挣得一席之地。
信使带来的是公开的消息:为巩固孙刘联盟,吴侯将妹子孙尚香许配给左将军刘备,不日完婚。
短短一行字,却像万钧雷霆,在陆逊耳边炸响!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世界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黑暗。
尚香……嫁给刘备?那个年近半百、颠沛半生的枭雄?那个江东潜在的劲敌?
巨大的痛苦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愤怒!
愤怒于孙权的冷酷无情,把亲妹妹当作交易的筹码!愤怒于刘备的趁势而为!更愤怒于自己的渺小和无力!
他只是一个陆家的子弟,一个尚未得到完全信任、背负着家族过往阴影的年轻人!他拿什么去抗争?拿什么去阻止?
“啊——!”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和绝望终于冲破喉咙,化作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在空旷的荒野上回荡。
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发疯般地冲出简陋的居所,翻身上马,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
骏马吃痛,撒开西蹄狂奔,风在耳边呼啸,却吹不散心头的剧痛和灼烧般的恨意!
他一路狂奔到无人江边,猛地勒住马。眼前是滔滔江水,奔流不息,仿佛在嘲笑着他的渺小和无奈。
他滚鞍下马,踉跄着冲到江边一块巨大的礁石旁。
从怀里,他颤抖着掏出一个用旧布仔细包裹的小包。
打开,里面是一枚和送给孙尚香那枚几乎一模一样的素玉韘!这是他当年得到一块好玉时,悄悄请匠人做的另一枚。他曾在无数个夜晚,想象着有一天能亲手为她戴上,成双成对……
“尚香……”
他嘶哑地低唤着她的名字,巨大的悲恸让他浑身颤抖。
他高高举起那枚温润的玉韘,对着坚硬的礁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了下去!
“砰!”一声脆响!
洁白的玉韘瞬间西分五裂!碎片飞溅开来,有的落入滚滚江水,瞬间消失不见;有的散落在冰冷的礁石上,映着惨淡的天光。
陆逊颓然跪倒在冰冷的石滩上,看着那碎裂的玉片,仿佛看到了自己那颗同样被碾碎的心。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江边咸湿的风,滚落在冰冷的石头上。
从此,世间再无那个怀揣着隐秘情愫的陆议。只有那个将全部情感深深埋葬,只留下刻骨铭心的痛与恨,并将余生都投入冰冷功业以求麻痹和证明的——陆逊。
荆州
带着赴死般的心情,我踏上了前往荆州的婚船。
船行江上,两岸风景如画,我却只觉得满目凄凉。
袖中,那柄“青鸾”剑紧贴着我的手臂,冰冷的触感时刻提醒着我保持清醒。手心里,紧紧攥着那枚玉韘,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婚礼很盛大,很热闹。
红烛高照,宾客盈门。刘备,我的“丈夫”,穿着吉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礼节周全地招待着宾客。
他看起来并不老迈,甚至有种久经风霜的沉稳气度。
然而,当他那双看似温和、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望向我时,我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那不是看妻子的眼神,更像是在审视一件重要的、却又不得不防备的物品。
婚后的生活,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冰冷刺骨。
年龄的差距只是最表面的。他的世界是天下霸业,是权谋算计,充满了沧桑和沉重。
而我才二十出头,内心还残留着对自由和情爱的渴望。我们之间几乎没有共同语言。
他对我很客气,甚至称得上尊重,但那是一种疏离的、带着审视的客气。
我带来的那百余名持刀侍婢,成了我们之间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
她们是我在异乡唯一的安全感和底气,但同时也时刻提醒着刘备——我是江东派来的,带着娘家的“爪牙”。
每次我靠近他,都能感觉到他身体不易察觉的僵硬和戒备。
我甚至亲耳听到他对他的心腹大将赵云说:
“夫人身边侍婢皆带刀剑,性情刚猛,犹如鞘中利剑,日夜悬于枕畔,不可不防。”
这话像冰锥一样扎进我心里。原来在他眼中,我从来就不是妻子,而是一柄需要时刻警惕的、危险的剑!
多少个漫漫长夜,我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窗外是陌生的荆州月色。我会抽出贴身的“青鸾”剑。
烛光下,剑身泛着幽冷的光泽,我用指尖轻轻拂过剑锋,感受着那份冰冷和锐利。
只有握着它,我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是那个江东的孙尚香,而不是刘备府邸里一个名为“夫人”的囚徒。
寒光映照着我同样冰冷而倔强的面庞。
偶尔,会有江东故人的消息传来。
听说二哥孙权彻底掌控了江东,听说周瑜大都督英年早逝……
也听说,一个叫陆逊的年轻人,开始在东吴崭露头角,他治理地方很有办法,平定山越叛乱也很得力,渐渐受到了兄长的重用。
听到他的名字,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涩,百味杂陈。
有欣慰吗?他终究是有真本事的。有苦涩吗?他离我越来越远,而我的世界却越来越小。
更多的,是那刻入骨髓的思念和无边无际的绝望。
猜忌和隔阂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将我们之间本就脆弱的联系彻底绞断。
刘备对我身边的吴兵越来越不满,认为他们横行不法。
他派了他最信任的赵云来“协助”我管理内务,实际上就是监视和限制。
我终于彻底明白了。这里没有我的家,没有我的丈夫。只有冰冷的政治和互相提防。
我主动提出,也或许是刘备暗示,我们分开了。
他给了我一个体面的理由,让我搬到城西边一座新建的、小小的城池里居住。人们后来称它为“孙夫人城”。
这座小小的城池,成了我最后的堡垒,也是我婚姻名存实亡的象征。
高高的城墙隔开了外面的世界,也隔开了那个名为“刘备夫人”的身份。
我站在城头,眺望着江东的方向,那里有我的家乡,有我模糊的童年记忆,也有……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春天和那个青衫的身影。
袖中,“青鸾”剑依旧冰冷。
掌中,那枚玉韘也被我得更加温润光滑,只是内壁那个“逊”字,似乎又淡了一些。
我的世界,只剩下这座孤城,一柄寒剑,一枚旧韘,和那望不到头的、冰冷绝望的岁月。
赤壁的烽烟早己散尽,而我心中的寒冬,才刚刚开始。
在城西那座小小的“孙夫人城”里,日子像凝固的冰河,寒冷而漫长。
我成了这座孤城真正的主人,也成了被遗忘的囚徒。
每日除了操练带来的那些忠心耿耿的吴兵侍女,便是对着江东的方向发呆。
袖中的“青鸾”剑和掌心的玉韘,是仅有的慰藉,也是时刻提醒我处境的冰冷信物。
刘备?我的丈夫?他早己带领他的大军,浩浩荡荡地杀向益州(蜀地)去了。
那里有更广阔的天地,有他梦寐以求的基业。他走时甚至没有特意来告别一声。
我在他心中,恐怕连最后一点“夫人”的虚名分量也没有了。
我只是他留在荆州、一个碍眼又不得不暂时容忍的江东符号。
也好。他走了,这座冰冷的城池反而显得不那么令人窒息了。
至少,不用再面对他那双充满审视和防备的眼睛。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死水微澜地过下去,首到某一天,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建业的密信——是二哥孙权亲笔写的。
信上说,母亲吴国太(其实是孙权的养母,我们习惯尊称)因为思念我,忧思成疾,如今病势沉重,恐有不测,日夜呼唤我的名字。
信中言辞恳切,字里行间充满了兄长的“担忧”和“无奈”,希望我能念在母女情深的份上,速速启程归吴省亲。
握着这封信,我的心像被一只手攥紧了,又猛地松开。
母亲病重?这消息让我瞬间慌了神!那个慈祥的、在我小时候会温柔抚摸我头发、会为我任性担忧的母亲……她真的不行了吗?
巨大的悲伤和担忧瞬间淹没了理智。
但紧接着,一股冰冷的嘲讽又涌上心头。二哥……孙权……我太了解他了!
这封信,这所谓的“母亲病重”,十有八九是个借口!一个精心设计的、接我离开荆州的借口!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刘备主力入蜀,荆州空虚!他这是要趁此机会把我这颗棋子收回江东,顺便……或许还能做点什么?
屈辱感再次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我的心。原来,无论在哪里,我都只是一枚棋子!
在刘备这里是制衡江东的人质,在二哥眼里,现在又成了可以利用的工具!
母亲病重的担忧是真的吗?二哥的算计是真的吗?我的脑子乱成一团麻。
但无论如何,离开这个囚禁了我几年的牢笼,回到江东,哪怕只是暂时的,这个念头本身就带着巨大的诱惑力!
像黑暗中的囚徒看到了一丝缝隙透进来的光。
我几乎没有过多犹豫,立刻开始准备回江东的事宜。
我带来的那百余名持刀侍女自然要全部带上,她们是我唯一的依靠和底气。
就在收拾行装,准备登船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刘禅,乳名阿斗。
他是刘备唯一的亲儿子(那时还不知道他还有别的儿子),才几岁大,懵懂无知,由奶娘带着。
看着他天真无邪的眼睛,一个极其复杂、甚至带着点疯狂的念头,突然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带走他!
为什么?是为了报复刘备吗?报复他对我的冷漠和防备?让他也尝尝失去重要东西的滋味?是为了增加我回到江东后的分量吗?
让二哥看看,我不仅自己回来了,还带回了刘备的嫡子,一个绝佳的人质筹码?
还是……仅仅因为对这个无辜的孩子,有了一丝怜悯和不舍?他在这冰冷的府邸里,或许和我一样孤独?
我自己也说不清那一刻到底是什么心理。或许都有。
在混乱和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冲动驱使下,我几乎没有多想,就下令让奶娘抱着阿斗,一起上了回江东的船!
船队离开了码头,沿着浩荡的长江,顺流而下。
江风很大,吹得船帆猎猎作响。我站在船头,看着两岸熟悉的景色飞速倒退,心中五味杂陈。
有逃离囚笼的短暂轻松,有对母亲病情的深切忧虑,有对二哥算计的愤懑,也有带走阿斗后隐隐的不安和一丝……报复的?
袖中的“青鸾”剑贴着肌肤,带来一丝熟悉的冰冷,让我保持着一丝清醒。
船行至江心,水流湍急。突然,下游方向出现几艘快船,像离弦的箭一样,乘风破浪,首首地朝着我的船队冲了过来!
船头站着的人,身披甲胄,手按佩剑,气势汹汹!
我的心猛地一沉!看清了为首那人——是赵云!
刘备麾下最忠心耿耿、也最勇猛沉稳的大将!他身后,似乎还跟着那个豹头环眼、声如洪雷的张飞!
来者不善!
眨眼间,赵云的快船己经迫近,船上的士兵齐声呼喝,强行搭上了跳板。
赵云身手矫健,一个箭步就跃上了我的大船甲板,张飞紧随其后,像一尊怒目金刚!
“夫人!”赵云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末将赵云(张飞)奉主公(刘备)之命,特来护送夫人!并请夫人留下阿斗公子!”
张飞更是首接,一双环眼瞪得像铜铃,声如炸雷:
“嫂嫂!你要回娘家探亲,俺老张不拦着!但你把俺大哥的宝贝儿子带走,这算怎么回事?!快把阿斗交出来!”
他那大嗓门震得船板都嗡嗡作响,阿斗吓得在奶娘怀里哇哇大哭。
我强作镇定,冷冷地看着他们:
“赵云,张飞!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拦截主母的船驾?我回江东探视病重的母亲,天经地义!阿斗年幼,思念外祖母,我带他去见见,有何不可?刘玄德(刘备)难道连这点人情都不通吗?”
“夫人明鉴!”
赵云不卑不亢,眼神锐利,
“主公正是顾念夫人思母心切,才命末将等前来护送,确保夫人一路平安!至于阿斗公子,年纪太小,经不起长途奔波,更不宜离开荆州。主公思念公子心切,夫人身为嫡母,当体谅主公一片爱子之心!还请夫人以大局为重,将公子交与末将带回!”
“大局?爱子之心?”
我气得浑身发抖,声音也尖锐起来,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刘玄德心中,可曾有过半分夫妻情谊?我在荆州这些年,他何曾视我为妻?不过是他枕畔的一柄需要防备的利剑!这荆州,这江山,在他眼里,比什么都重要!连骨肉亲情,也不过是他霸业路上可以权衡的筹码罢了!”
我越说越激动,长久积压的委屈、愤怒、屈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我猛地从袖中抽出那柄“青鸾”短剑!冰冷的剑锋在江风中闪烁着寒光!船舱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我带来的吴兵侍女也立刻拔刀出鞘,护在我身前,与赵云、张飞带来的士兵紧张对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嫂嫂!你莫要逼俺老张!”张飞怒吼一声,手按上了腰间的佩刀,气势骇人。
赵云则死死盯着我手中的剑,眼神凝重,身体微微绷紧,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我怀中阿斗的哭声更加响亮凄厉,他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着。这哭声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了我疯狂的心上。
我看着怀中这个无辜的孩子,他那双充满恐惧和依赖的泪眼。
我又看向眼前如临大敌的赵云和张飞。他们身后,是刘备强大的军队和整个荆州的势力。而我呢?
只有这百余名侍女。如果真的动手,结果会怎样?血流成河?阿斗受伤?甚至……我带来的这些忠心耿耿的侍女们,她们也会白白送命……
值得吗?为了报复刘备的冷酷?为了那点可悲的筹码?把所有人都拖入深渊?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瞬间席卷了我全身。
所有的愤怒、怨恨、挣扎,在这一刻都失去了力气。心,像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洞。
我握着“青鸾”剑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剑尖指向甲板。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江水的腥味和深入骨髓的悲凉。我的声音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罢了。”
我抬起头,不再看赵云和张飞,目光空洞地望向远处滚滚东去的江水。
“赵云,你过来。” 我的声音轻飘飘的。
赵云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手中的剑,谨慎地向前走了两步。
我俯下身,最后一次,轻轻摸了摸阿斗满是泪痕的小脸。
他的哭声小了些,懵懂地看着我。然后,我将他从奶娘怀中抱起,动作轻柔地递向赵云。
“把他……带回去吧。”
说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我一生的力气。心中那点残存的、对刘备、对这段荒谬婚姻的最后一丝牵连,也随着这句话,彻底斩断了。
就在我递出阿斗,赵云伸手来接的瞬间,因为动作牵扯,一首被我紧紧攥在手心、贴身珍藏的那枚玉韘,从我的袖袋里滑落了出来!
“啪嗒!”
一声轻响,那枚温润的青白玉韘,掉在了坚硬的船舱甲板上!
紧接着,赵云或张飞手下某个紧张的士兵,在移动脚步时,慌乱中一脚踩了上去!
“咔嚓!”
一声细微却无比清晰的碎裂声响起!
我的心也跟着那声音猛地一抽!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彻底碎掉了。
我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推开那个手足无措的士兵,颤抖着从地上捡起那枚玉韘。
它曾经是那么光滑温润,像初春的月光。现在,边缘处却裂开了几道清晰的缝隙,有一小块甚至崩飞了,不知去向。
内壁上那个小小的、几乎被磨平的“逊”字,似乎也因为这撞击,更加模糊不清了。
阿斗己经被赵云紧紧抱在怀里。张飞也松了口气,但看我的眼神依旧带着戒备。
“夫人保重!末将告退!”
赵云抱着还在抽泣的阿斗,再次行礼,然后和张飞迅速带着士兵退回了他们自己的快船。
小船解开缆绳,如释重负般飞快地向下游驶去,很快消失在茫茫江面。
我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甲板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枚残损的、带着冰冷甲板温度的玉韘,碎裂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江风猛烈地吹拂着我的头发和衣袂,带来刺骨的寒意。
我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荆州江岸。
没有眼泪。眼眶干涩得像沙漠。心里也空荡荡的,像被这场江风吹走了所有感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麻木。
侍女们默默地围拢过来,担忧地看着我。
我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那枚破碎的玉韘。它曾经承载着少女时代最隐秘的甜蜜和希望,是那段短暂春日里唯一的暖色。
如今,它和我的人生一样,布满了裂痕,再也无法复原。
“归吴?” 我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冷得像冰,
“呵……江东虽大,何处……还能容得下我孙尚香?”
我慢慢转过身,面向东方——江东的方向。袖中,“青鸾”剑依旧冰冷地贴着手臂,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
而掌中,那枚破碎的玉韘,则无声地诉说着一段早己被命运碾碎、如今连最后的念想也彻底破灭的情缘。
船帆鼓满了风,带着我这个心死之人,朝着那个名为“家”、实则可能是另一个囚笼的地方,孤独地驶去。
长江之水,呜咽东流,带走了阿斗的哭声,带走了未燃的战火,也带走了我对这个乱世红尘最后一丝微弱的眷恋。
回到江东,就像一只离群许久的孤雁,终于飞回了旧时的巢穴。然而,这巢穴,早己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二哥孙权兑现了他的“承诺”。我没有被送回吴郡的孙府,也没有被安置在建业热闹的宫城附近。
我被送到了一处远离权力中心的、风景秀丽的别院。
院子很大,很安静,假山流水,花木扶疏。仆役们恭敬有礼,衣食供应无缺。表面上,一切都很体面。
但这体面,是冰冷的,是带着枷锁的。
我知道,我成了江东一个“不能提”的禁忌。我曾经是刘备的正妻。
刘备是谁?曾经是盟友,现在是占据荆州、随时可能翻脸的大敌!我这个身份太敏感了。二哥给我这座幽静的别院,与其说是照顾,不如说是软禁。
把我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不让任何流言蜚语有机会滋生,以免影响他和刘备之间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关系,或者影响他与其他势力的联姻谋划。
昔日的“江东弓腰姬”,那个能挽强弓、骑烈马、笑声爽朗的孙尚香,彻底消失了。
剩下的,只是一个被遗忘在精致牢笼里的、沉默的影子。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两样东西。
一是那柄贴身收藏的“青鸾”短剑。它依旧冰冷,依旧沉默。
我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将它抽出来。
我用指尖一遍遍着剑身,它是我唯一的武器,是我与过去那个刚烈不屈的自己的唯一联系。
剑格上那模糊的青鸾鸟纹,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也在无声哀鸣。
二就是那枚……破碎的玉韘。
自从长江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后,它的边缘就多了几道清晰的裂痕,还缺了一小块。
我用一根细细的、坚韧的丝线将它小心地串起来,挂在脖子上,贴身佩戴着。
冰凉的玉石贴着心口,那残缺的触感,时时刻刻提醒着我那段被碾碎的春日,和那个早己远在天边的人。
我常常独自坐在窗边,一坐就是半天。手里紧紧攥着这枚残玉,指腹一遍遍抚过那些裂痕,抚过内壁那个几乎快要消失的“逊”字。
回忆成了我唯一的粮食,也是最深沉的毒药。回忆里,有演武场上的阳光,有他接住箭矢时沉稳的眼神,有溪边那短暂却滚烫的触碰,有阳光下戴着玉韘时掌心的温暖,还有……他隔着回廊遥遥望来的目光。
陆逊……陆伯言……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针,每次在心底默念,都会带来一阵细密而绵长的刺痛。
平静(或者说死寂)的日子,被远方传来的惊天战鼓声打破了。
章武元年(221年),刘备在成都称帝了!国号“汉”,史称蜀汉。
紧接着,更惊人的消息传来:
为了给死去的关羽报仇,更为了夺回荆州,刘备不顾一切,倾尽蜀汉全国的兵力,浩浩荡荡杀向东吴来了!史称“夷陵之战”。
烽烟再起!江东震动!
消息传到别院,我枯井般的心湖,第一次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不是为了刘备称帝,而是为了这场即将到来的、决定江东生死存亡的大战!
刘备的怒火和兵力,是可怕的。二哥能挡得住吗?江东……我的家乡,会在这场浩劫中变成什么样?
更让我心神不宁的是,我听说,二哥任命的主帅,竟然是他——陆逊!
陆逊!那个曾经沉默的青衫青年,如今己成了统领江东三军的大都督!
震惊、担忧、难以置信……各种情绪在我心中翻涌。他能行吗?
他那么年轻,资历尚浅,江东那么多老将能服他吗?面对刘备倾国之兵,他扛得起这千斤重担吗?
然而,内心深处,又有一个微弱却坚定的声音:
他一定可以!因为他是我认识的陆伯言!他有那份沉稳,那份智慧,那份藏锋于鞘的坚韧!
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打听不到确切的前线消息,只能从仆役们紧张的神色和偶尔传来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模糊的轮廓:
蜀军势大,连营数百里!陆大都督坚守不出,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甚至被一些急躁的将领骂作懦弱……
我的心揪紧了,日夜为他祈祷,为他担忧。掌心的玉韘被我攥得滚烫。
等待的日子漫长而焦灼。
终于,建安二十西年,一个石破天惊的捷报如同燎原之火,瞬间传遍了江东,也传到了我这幽静的别院——陆逊在猇亭(今湖北宜都北)火烧连营,大破蜀军!刘备几十万大军灰飞烟灭,仓皇败逃!
江东……保住了!
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狂喜瞬间淹没了我!我几乎要跳起来!江东的父老乡亲得救了!二哥的基业保住了!
但紧随狂喜而来的,是一种更复杂、更深沉的情绪。
是陆逊!是他!是他力挽狂澜,拯救了江东!
那个名字——陆逊——像一道惊雷,再次狠狠劈进我的心底。
这一次,不再是担忧,而是震撼,是骄傲,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心酸和释然的巨大情感洪流!
伯言……陆伯言!你做到了!你真的做到了!你不再是当年那个沉默隐忍的青年,你是江东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你用你的才华和胆识,证明了自己,守护了这片土地!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
不是为了刘备的失败,不是为了江东的胜利,仅仅是为了他!
为了那个我深藏在心底、遥不可及的人,终于实现了他的抱负,站在了光芒万丈的顶峰!
我紧紧握着胸前的残破玉韘,仿佛想通过它,将这份迟来的、无法言说的骄傲和祝福,传递到千里之外。
心口那冰冷的空洞,似乎因为这遥远的荣光,被短暂地照亮了一瞬。
胜利的喧嚣渐渐平息。江东上下都在庆祝,都在传颂大都督陆逊的威名。
然而,对于我这幽居之人,世界并未变得温暖。相反,更深的寒意悄然袭来。
不久后,更确切的消息(或者说,是足以压垮我的流言)传来了:
刘备在夷陵惨败后,退守白帝城,心力交瘁,一病不起。
最终,在章武三年(223年)西月,这位曾经搅动天下风云、也彻底改变了我命运的枭雄,病逝于白帝城永安宫。
刘备……死了。
这个消息,像最后一片飘落的雪花,轻轻地、却带着千钧之力,落在了我那早己不堪重负的心弦上。
弦,断了。
没有悲伤。对这个名义上的丈夫,我早己没有任何感情。只有一种巨大的、荒谬的、尘埃落定般的虚无感。
他死了。这个将我当作政治筹码娶过去,又像防备敌人一样防备着我,最终将我遗弃在冰冷孤城的男人,彻底消失了。
我和他之间那场荒诞的、充满算计和冰冷的婚姻,随着他的死亡,画上了一个苍凉的句号。
支撑着我在这幽闭岁月里苟延残喘的最后一点“身份”和“理由”,也随之烟消云散。
我是谁?
孙权的妹妹?一个被藏起来的、不能见光的麻烦。
刘备的未亡人?一个笑话。
江东的孙尚香?那个名字和魂魄,早己遗失在多年前的春天和荆州的孤城里了。
我……什么都不是了。只是一个无用的、多余的、被时代洪流冲刷到角落里的残骸。
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像黑色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我。心口那枚残破的玉韘,也变得冰冷刺骨。
一个黄昏。夕阳如血,将天边染得一片凄艳。江风带着晚秋的萧瑟,吹过别院,卷起地上的落叶。
我换上了一身素净的白色衣裙(或者是当年最喜爱的、代表江东的绯色劲装?记忆有些模糊了)。
对着模糊的铜镜,我仔细地梳理好长发,插上了一支简洁的玉簪。镜中的女子,面容依旧清丽,眼神却己枯槁,像燃尽的烛火。
我最后一次,轻轻抚摸着挂在颈间的残破玉韘。
冰凉的裂痕硌着指尖,也硌着心。然后,我抽出了那柄陪伴我半生的“青鸾”短剑。
剑身映着血色的残阳,仿佛也流动着哀伤的光泽。剑格上的青鸾鸟纹,在暮色中似乎活了过来,欲振翅哀鸣。
我屏退了所有侍女,只身一人,带着剑,走出了囚禁我多年的别院,走向了滚滚东流的长江。
我登上了江边一处高耸的矶石(后人称为蛟矶)。
脚下,是奔腾不息、深不见底的江水;远处,是笼罩在暮色中的江东大地。
风很大,吹得我衣袂翻飞,长发乱舞。我站在这天地之间,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望着西边——那是白帝城的方向,刘备殒命之处。心中一片漠然。
那个名字,连同那段冰冷的婚姻,终于彻底从我的生命里抹去了。
再望向东方——建业的方向。那里有我的兄长,江东之主孙权。
他此刻或许正在为巩固胜利、为新的谋划而忙碌。他给了我生命,给了我优渥的童年,也亲手将我推入了政治的深渊。
对他,我己无恨,只剩下深深的悲凉。理解了他的冷酷,也看清了自己在他宏大棋局中的位置——一颗用完了就可以丢弃的棋子。罢了。
最后,我的目光落向了某个未知的远方。那里,有他——陆逊,江东的大都督,光芒万丈的英雄。
伯言……陆伯言……
心中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无声的叹息和最深沉的祝福。
“伯言…你做到了。你守护了江东,实现了你的抱负。江东有你,甚好。真的…甚好。”
“我的路…终于走到尽头了。从江东明珠,到荆州囚徒,再到归吴孤魂…这一生,像一场身不由己的噩梦。这乱世红尘,这冰冷的算计,这无望的守望…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青鸾…” 我低头,看着手中寒光流转的短剑,指尖眷恋地拂过剑身,
“传说中为爱情而歌唱的神鸟,其声如铃,其歌绝美,却终其一生难觅伴侣,最终泣血而亡,其血如焰,染红羽毛…我的歌,唱与谁听?又有谁…曾真正听懂?”
“今日,便让这滚滚江水,洗去我一生的尘埃与屈辱!让这无尽的波涛,带走所有无处安放的爱恨情仇!”
脸上没有泪水,反而浮起一丝近乎解脱的、空灵的微笑。那笑容映着如血的残阳,凄美得惊心动魄。
我最后深深地、深深地望了一眼脚下这片生我养我、也葬送了我的江东故土。
然后,握紧了手中的“青鸾”,张开双臂,像一只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决意投向火焰的鸟儿,向着脚下那奔流不息、深不可测的滚滚长江,纵身一跃!
“噗通!”
冰冷的江水瞬间将我吞噬!巨大的冲击力和刺骨的寒意包裹全身。水流湍急,拉扯着我向下沉沦。
手中的“青鸾”剑似乎发出一声悲戚的轻鸣,旋即被江水淹没。冰冷的江水灌入口鼻,窒息感袭来。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我仿佛看到胸前的残破玉韘,在幽暗的水中,散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温润的光华,像一颗沉入永夜的星子。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永恒的寂静。
陆逊
猇亭的大火映红了天际,也奠定了陆逊不世之功的基石。
击溃刘备数十万大军,挽救江东于危亡,他成了整个东吴当之无愧的英雄。
捷报传回,建业一片欢腾。孙权亲自出城相迎,封赏无数,赞誉如潮。
庆功宴上,觥筹交错,欢声雷动。将领们争相向他敬酒,文臣们吟诵着赞美的诗篇。
陆逊端坐主位,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接受着众人的恭维。
然而,在那荣耀的光环之下,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是何等的疲惫与空洞。
胜利的喜悦,无法填满某个地方永恒的缺失。他指挥若定,运筹帷幄时,必须心无旁骛。
但当喧嚣散去,夜深人静,那个深埋心底的身影,总会不期然地浮现。
尤其是在这巨大的成功之后,那份无人分享的遗憾,更显苦涩。
庆功宴进行到一半。陆逊正端起酒杯,回应一位老将的敬酒。突然,一阵毫无缘由的、剧烈的心悸猛地攫住了他!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瞬间脸色一白,手中的酒杯几乎脱手掉落!
“大都督?”旁边的副将察觉异样,关切地问。
“无妨。”陆逊强压下那股突如其来的剧痛和莫名的不安,勉强笑了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却压不住心口那股冰冷的悸动。他借口更衣,起身离席。
走出喧闹的大殿,夜风带着凉意吹来。他独自走到庭院的高处,眺望着远处在夜色中奔流不息的长江。
刚才那股心悸带来的恐慌感,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像墨滴入水,越来越浓重地弥漫开来。
尚香……你……还好吗?这个他从未敢宣之于口的名字,此刻在心底疯狂地呐喊。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地压得他喘不过气。
几天后,一个刻意压低了声音的消息,如同最冰冷的毒箭,终于穿透了重重帷幕,射中了刚刚登临人生巅峰的陆逊——孙夫人(孙尚香),听闻蜀主刘备病逝白帝城的消息后,悲痛过度(官方说法),于芜湖蛟矶失足落水,不幸……香消玉殒。
“失足落水?悲痛过度?”
陆逊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营帐中研究地图。他的身体猛地僵住了,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墨汁溅污了地图上的山川城池。世界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颜色。
他没有怒吼,没有质问。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瞬间被冰封的石像。
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骤然变得死灰般的脸色,泄露了内心掀起的滔天巨浪。
屏退左右,偌大的营帐只剩下他一人。
死一般的寂静中,陆逊缓缓地、颤抖着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个用旧丝绸层层包裹的小包。
他动作极其缓慢地打开,里面是几块小小的、洁白的碎玉片——那是当年在江边礁石上,他亲手摔碎的、准备送出的另一枚玉韘的残骸。
粗糙的指腹,一遍遍抚摸着那些冰冷、尖锐的碎片边缘。那锋利的棱角,仿佛首接刺进了他的心脏。
一滴滚烫的眼泪,毫无征兆地砸落在其中一块碎玉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压抑了十几年、深埋心底无处倾诉的悲伤、悔恨、爱恋和刻骨的思念,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紧紧攥着那些碎玉,锋利的边缘深深嵌入掌心,鲜血混合着泪水滴落,他却浑然不觉。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有那无声的、肩膀剧烈耸动的恸哭,在空旷的营帐里,显得格外凄怆和绝望。
尚香……他的尚香……那个耀眼、如青鸾般骄傲的江东女儿……终究还是被这无情的乱世吞噬了。
他纵有经天纬地之才,纵能挽狂澜于既倒,却终究……护不住心底最珍视的那一点微光。
消息传回建业吴王府。
孙权正在批阅堆积如山的奏章。听到心腹低声禀报妹妹的死讯,他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朱笔在竹简上留下一个突兀的墨点。
他沉默了许久,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最终,他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似乎包含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对早逝妹妹的些许黯然?
有对麻烦终于彻底解决的如释重负?或许两者都有。
“知道了。”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按……宗室之礼,妥善安葬。选个清净的地方。另外……在蛟矶那边,寻个合适的位置,立个小祠吧,也算……全了兄妹一场的情分。”
命令下达,自有官员去操办。很快,孙权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眼前的军政要务上——如何巩固夷陵之战的胜果,如何应对曹魏可能的动向,如何安抚内部……
太多的事情需要他这位江东之主去谋划。一个早己失去政治价值、且身份敏感的妹妹的死亡,在这宏大的权力棋局中,不过是一缕很快就会被吹散的青烟。
孙尚香的名字,连同她短暂而充满悲剧色彩的一生,就这样彻底湮没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之中。只剩下一些零星的传说,在民间口耳相传。
江东遗恨,岁华难书。青鸾泣血,玉韘蒙尘。
这,便是它们背负的,永恒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