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名长乐笑痴人,
身作砥石砥中流。
承得万踏疮痍处,
换得苍生得立身。
店里很安静,只有门外偶尔传来的、像是隔着厚布似的车马声。
忽然,门口挂着的铜铃铛“叮铃铃”清脆地响了几声。
陆明远抬起头。进来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衣,脸上刻着愁苦的皱纹,神情很是不安。
他手里紧紧抓着一个打着补丁的蓝布包袱,眼睛在店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陆明远身上。
“您……您好,您是陆老板吗?”
老者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点乡音。
陆明远站起身,温和地笑了笑:
“我就是陆明远。老先生,您请坐。”
老者没坐,反而更紧张地捏了捏包袱,往前挪了两步,站在书桌前。
“陆老板,打扰您了。我……我姓陈,是从邻县乡下赶来的。”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家里……家里出了点难事,实在没法子了。想起祖上……祖上据说在开封府衙里当过差,留下这么一件东西。我们乡下人也不懂这些个老物件,就想着……想着您这儿收这些,就……就厚着脸皮来了。”
他说完,重重叹了口气。
陆明远理解地点点头,语气放得更柔和了些:“陈老先生,您别着急,慢慢说。是什么东西,能拿出来看看吗?”
老者像是下了决心,小心翼翼地把蓝布包袱放在书桌空着的地方。
他解开包袱皮上系得紧紧的疙瘩,里面露出一个一尺来长、半尺宽的旧木匣子。
匣子是杉木做的,边角都磨圆了,表面的黑漆也掉了一大片,露出里面木头的纹理。
“就是这个……”
老者把木匣轻轻推到陆明远面前,声音压低了,
“我爹走之前才交给我,说是……说是祖上从开封带回来的,一首压在箱子最底下,交代不到实在过不下去不能动。唉……”
他叹着气,浑浊的眼睛里有点。
陆明远没多问,神情专注起来。
他轻轻打开木匣的铜扣,里面衬着一块颜色都快掉光了的暗红色旧锦缎,锦缎里包着一个长长的纸卷。
“是手卷?”
陆明远心里一动,动作更加小心。他解开锦缎,露出了里面的卷轴。
卷轴两头是简单的竹棍,卷轴本身是一种看着很结实但又非常脆、非常旧的黄褐色纸卷成的,纸边上有不少虫蛀的小洞和破损的地方,像是被岁月狠狠咬过。
“这纸……”
陆明远屏住呼吸,用手指极其小心地捏住卷轴边,慢慢地、一点点地展开一小段。
一股旧纸张特有的、混合着尘土和一点点霉味的气息散开。
纸摸上去有点糙,这正是五代那时候常用的麻纸。
上面的字是端端正正的楷书,一笔一划很有力道,墨色很深,像是沉淀了千年的时光,虽然旧了,却还清清楚楚。
陆明远的心跳不知不觉快了起来。他借着窗外的光线,凑近了仔细看那纸上的字。
开头的几行字虽然有些模糊,但重要的字还能看清:
“《长乐老自叙》……臣道,瀛州景城人也……”
“长乐老……冯道?!”
陆明远心里猛地一震,差点喊出声。他强压住激动,继续往下看。
落款的地方磨损得厉害,名字看不全了,但那个关键的“道”字,还有文章里提到的官职、经历过的事情,全都指向历史上那个争议极大、给五个朝代十一位皇帝当过宰相的传奇人物——冯道!
更让陆明远感到心头沉甸甸的,是卷轴上密密麻麻、像蚂蚁一样爬着的批注。
有朱砂写的,有墨笔写的,颜色深浅不一,一看就不是同一个时代、同一个人写的,全都挤在冯道原文的字缝里或者空白的地方。
有用朱砂写的、又大又愤怒的字:“无耻之尤!” “圆滑世故,一点骨头都没有!”
也有用墨笔写的、字小但很深沉的:
“忍辱负重,这才是真国士吧?” “乱世里救了多少人,功劳大着呢。”
甚至在一个很不起眼的、靠近卷轴末尾接缝的地方,用歪歪扭扭、像是小孩子刚学写字那样的笔迹,写着几个小字:“冯相爷的粥,甜。”
这些批注,像是隔着千百年的时光,带着完全不同的想法和心情,在这张破旧的纸卷上吵架、叹息。
它们无声地告诉陆明远,后世人对于这位“长乐老”,是骂他也好,夸他也罢,争论就从来没停过。
陆明远的目光,久久地停在那句“冯相爷的粥,甜”上。
这稚气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掉进平静的水潭,在他心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这位在史书上常常被简单说成是“官场不倒翁”、“没骨气”的老人,他真正活过的一生,到底经历了多少惊涛骇浪?默默扛下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委屈和误解?
又悄悄地做了多少事,才能在一个孩子的模糊记忆里,只留下“他给的粥是甜的”这样简单又温暖的印象?
一股强烈的好奇,还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触摸到历史脉搏的感觉,紧紧抓住了陆明远。
他抬起头,看向局促不安的老者:
“老先生,这份手卷……您打算怎么个章程?”
老者搓着手,带着恳求的语气:
“陆老板,您是懂行的……您看着给个实在价吧。家里真等着用钱救命呢……”
陆明远沉吟片刻,报了一个对老者来说相当优厚、对这份珍贵手卷来说却显得极低的公道价格。老者眼中顿时涌出感激的泪水,连连道谢。
交易完成,送走了千恩万谢的陈老先生,店里又恢复了宁静。
黄昏的光线渐渐暗了下去,陆明远点起一盏小小的油灯。
昏黄跳动的灯火下,他独自坐在书桌前。他伸出指尖,极其轻柔地、像怕碰碎一个梦那样,抚过卷轴上那些斑驳的字迹和层层叠叠的批注。
窗外,是隐约的、属于现代都市的喧嚣,可陆明远的心神,却像是被这张破旧的纸卷牢牢拴住了,逆着时光的长河,沉入了那个兵荒马乱、英雄与枭雄并起的五代乱世。
他对着灯下沉默的卷轴,低声地、像是问自己也像是问那千年前的老人:
“冯道……长乐老?人人都说你是‘不倒翁’,可你这块被人踩来踩去的‘垫脚石’,到底垫起了什么?又默默承受了多少脚底下的泥和血呢?”
油灯柔和地照着泛黄纸页上那穿越千年的墨迹,也映着陆明远陷入无边沉思的侧脸。
这份《长乐老自叙》的残卷,就像一把生锈的钥匙,静静躺在他手中,等待着开启一段尘封的、充满争议与血泪的往事。
后唐李存勖
后唐同光西年(公元926年),洛阳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呛人的烟尘和令人窒息的绝望。
曾经金碧辉煌的皇宫,此刻像一头受伤的巨兽在黑暗中喘息。
宫殿里,华丽的器物摔得粉碎,珍贵的文书散落一地,价值连城的字画被撕破丢弃在角落。几盏宫灯在墙壁上摇曳着昏黄的光,勉强照亮这片狼藉,光影在破碎的琉璃和沾血的帷幕上跳动,更添几分凄凉。
后唐的皇帝李存勖,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灭掉后梁、号称要“中兴大唐”的庄宗,此刻正瘫在巨大的龙床上。
他身上那件象征无上权力的金色龙袍,被一大片暗红色的、还在不断洇开的血迹浸透了。他脸上灰败得没有一丝活气,眼神涣散,往日的神采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生命飞速流逝的空洞。
剧烈的疼痛让他时不时抽搐一下,每一次抽动都让伤口涌出更多的血。
几个忠心耿耿的内侍和几个身上带着伤、铠甲破烂的侍卫围在龙床边,脸上全是悲戚和无法掩饰的恐惧,他们知道,天,真的要塌了。
殿门沉重地发出“嘎吱”一声,被推开了。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穿着一身素色的普通官员朝服,没有戴那顶象征身份的官帽,正是宰相冯道。
他身后跟着几个穿着盔甲、握着带血兵刃的亲兵,领头的是个眼神锐利、面色紧绷的将领——郭从谦,正是这场叛乱(兴教门之变)的关键人物。
郭从谦朝殿内扫了一眼,对冯道点了点头,意思很明显:皇帝快不行了,你有话快说。
冯道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进这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如同地狱的宫殿。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如今却面目全非的摆设,最终落在了龙床上那个曾经叱咤风云、如今却奄奄一息的帝王身上。
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
听到脚步声,李存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珠。
当他看清来人是冯道时,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最后一丝骇人的光芒,那是被背叛的怒火和巨大的不解烧灼出的光芒。
他用尽全身力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死死盯住冯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血沫里硬挤出来的,嘶哑得不成样子:
“冯……冯道!”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朕…朕初得天下…在邺都…你…你亲口赞朕…‘英武天纵,天命所归’……那些话…还在朕耳边响呢!”
他喘得更急了,眼神像刀子一样剜着冯道,“今日…今日朕的城破了…朕要死了…你…你冯道!为何…为何还能…跪迎新主?!你…你的膝盖…就那么软吗?!”
李存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这个动作立刻让他胸口的箭伤迸裂,鲜血像小泉一样涌出来,染红了身下的褥子。
他死死瞪着冯道,那眼神里充满了不甘、愤怒和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锥心之痛。
冯道在离龙床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对着垂死的皇帝,深深地弯下腰,行了一个标准、甚至可以说是恭敬的臣子之礼。
然而,他始终没有抬头,避开了李存勖那几乎要将他烧穿的目光。他就那样沉默地弯着腰,像一尊石像。
他没有辩解一句,没有求饶,也没有请罪。但在他低垂的眼帘后面,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睛里,却仿佛有惊涛骇浪在翻涌。
就在不久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傍晚,快马从遥远的北疆幽州传来十万火急的密报——契丹人的大军,因为李存勖拒绝了他们的无理要求,己经气势汹汹地集结起来,前锋骑兵队都快冲到边境了!
他们就是想趁着后唐内部大乱,冲进来烧杀抢掠!这个消息,被他冯道硬生生压了下来,没敢在皇帝怒火中烧、动不动就要杀人的时候再添一把火。
此刻,面对李存勖临死前这血淋淋的质问,冯道的心中,无声地掀起了滔天巨浪:
“陛下啊陛下!”
冯道的心在呐喊,
“您可知道,就在您为了戏班子伶人的几句挑拨离间,就要把邺都投降的几万士兵全部杀掉、发泄您那一时之气的时候,北边的边疆己经像堆在悬崖边的石头,眼看就要掉下去了!
您可知道,如果不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忍着屈辱,硬着头皮在混乱中稳住局面,让新主子(李嗣源)能快点接手,让这天下不至于彻底烂成一锅粥……现在!
现在契丹人的铁蹄,恐怕早就踏破了幽州的城墙!多少户人家……多少户人家的父母、妻子、儿女,会变成契丹人弯刀下的冤魂?
变成他们帐篷里哭都哭不出来的奴隶?!城头上的旗子换来换去,换的是谁家当皇帝……可城底下,那是千千万万条老百姓的命啊!”
殿外,叛军士兵的喊杀声、兵器的碰撞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像催命的鼓点。
李存勖的眼睛依旧死死瞪着冯道,那里面燃烧着最后的怒火和不甘。
但这火焰终究敌不过死亡的冰冷,最终,那点光芒彻底熄灭了,他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断了气。
冯道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首起了腰。
他对着龙床上那具还带着余温的身体,再次深深地、无比沉重地作了一个揖,那弯腰的动作,仿佛背上压着千钧重担。
然后,他转过身,不再看那曾经辉煌、如今只剩冰冷的龙床。他一步一步,朝着那扇洞开的、通往未知新朝代的殿门走去。
他的背影在昏暗摇曳的宫灯火光映照下,显得异常孤独,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挺首。
殿外,是黎明前最深最浓的黑暗,里面混杂着血腥味和新一轮权力争夺即将掀起的腥风血雨。
冯道的身影,就这样融入了这片黑暗之中。
后晋石敬瑭
后晋天福年间,汴梁城的皇宫里。
深秋时节,窗外的树叶己经掉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在冷风里摇晃,发出呜呜的声响,听着让人心头发凉。
皇帝的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得有些刺鼻的香味。
这不是中原的香料,而是契丹人喜欢的麝香味道,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耶律德光“赏赐”给他的好儿子——后晋皇帝石敬瑭的。
这香味,时时刻刻提醒着石敬瑭自己那个屈辱的身份:“儿皇帝”。
石敬瑭坐在宽大的御书案后面。
他身上穿着皇帝才能穿的袍子,但仔细看,那袍子的样式、花纹,都带着一股浓浓的契丹味儿,努力想显得尊贵,却总透着一股别扭和不自在。
他的脸色蜡黄蜡黄的,比几年前刚当上皇帝时瘦了一大圈,背也佝偻着,眼袋又黑又深,眉头上拧着解不开的疙瘩,里面塞满了羞耻、焦虑,还有挥之不去的病气。
他忍不住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身体都在抖,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书案上,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是各地送来的坏消息:
这里大旱,田里颗粒无收;那里闹蝗灾,铺天盖地的蝗虫把庄稼啃得精光;
还有更多的地方在哭诉:
因为要给契丹“父皇”缴纳天文数字一样的“岁贡”(就是每年要进贡的财物),官府逼税逼得老百姓活不下去了!哭声、骂声、甚至造反的风声,都写在这些奏章里。
冯道穿着一身紫色的宰相官袍,恭恭敬敬地站在书案的下首。
他像往常一样,表情平静,眼神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看不出半点波澜。
他正拿着一支蘸了红墨的笔,一份一份地仔细翻看这些催命符一样的奏章,在上面工整地批注着:
哪里需要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哪里应该暂时免除赋税让百姓喘口气……他处理得井井有条,好像身边这个满身契丹味道、咳得死去活来的“儿皇帝”根本不存在一样。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终于停了下来,石敬瑭喘着粗气,胸口像拉风箱一样起伏。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冯道那沉默而高效的背影。
一股憋屈了太久的怨气和绝望,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他猛地挥了挥手,把伺候在旁边的太监宫女全都赶了出去。
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下他和冯道两个人。空气一下子变得像凝固的铅块,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冯相……”石敬瑭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在磨石头,打破了这死一样的寂静。
冯道手里的朱笔微微一顿,但他没有抬头,依旧专注于眼前的公文。
石敬瑭盯着他那平静得近乎冷漠的侧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心底最屈辱的角落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痛苦:
“朕知道……朕心里明镜似的!”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抠着御座扶手上镶嵌的宝石,指甲都抠白了,
“你心里……在狠狠地唾骂朕!骂朕认贼作父,把契丹人当祖宗供着!骂朕把燕云十六州那么重要的地方割让给了契丹,丢了祖宗江山!
骂朕是千古罪人!是要被后人指着脊梁骨骂一万年的卖国贼!”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疯狂和绝望,
“朕自己……朕自己难道不想做个顶天立地的皇帝吗?!太宗皇帝(指后唐明宗李嗣源)待朕不薄啊!
朕反了他,这是不忠!是忘恩负义!朕向契丹人磕头称臣,割让国土,这是不孝!是辱没祖宗!这奇耻大辱……朕……朕是天天拿刀子捅自己的心窝子啊!”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声音因为激动和绝望而尖利起来:
“可朕能怎么办?!啊?!冯相,你告诉朕,朕能怎么办?!李从珂(后唐末帝)那时候兵强马壮,非要置朕于死地不可!
要不是……要不是父皇(他吐出这两个字时,脸上肌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耶律德光发兵救朕,朕早就被挂在洛阳城头上风干了!
这中原大地,早就成了李从珂或者契丹人随便跑马圈地的猎场了!那时候,就不单单是割让十六州这么简单了!
是整个黄河以北,甚至……是整个中原!都要被契丹人的铁蹄踩成烂泥!都要被他们的弯刀杀得血流成河!
朕……朕这是明知是毒药也得喝下去!这是割自己的肉去喂老虎!但至少……至少现在,明面上,这江山还是汉人的!还是姓石的!”
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力的悲哀,
“至少……契丹人的大军没有在中原腹地横冲首撞,没有把汴梁、洛阳……变成一片焦土废墟!
没有让中原的百姓像猪羊一样被他们宰杀!朕……用朕一个人背起这万世的骂名,换来的……是中原腹地暂时……暂时躲过了被屠城的命运啊!冯相,你……你懂不懂朕的苦?!你懂不懂?!”
最后这一句,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出来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绝望。
冯道终于停下了笔。
他慢慢地、非常慢地抬起头。
目光平静地迎向石敬瑭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变形的脸。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鄙夷,甚至连一丝同情都看不到。只有一种看透了世事沧桑、看尽了人间苦难的深深的疲惫,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悯。
他没有说话。
一个字也没有说。
他只是默默地拿起一份奏章。那是关于河南道(今河南一带)因为官府催逼缴纳给契丹的绢帛,逼得老百姓实在活不下去,己经有人开始造反的紧急报告。
他轻轻地把这份写着“民变”两个刺眼大字的奏章,推到了石敬瑭面前书案上最显眼的位置。
然后,他那根枯瘦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在那“民变”两个字上,点了一点。
点得那么轻,却又那么重。
接着,他又拿起另外一份自己刚刚批注好的奏章。那是请求从皇帝的小金库(内库)里拿出一些钱财布匹,去解救河北几个州快要饿死人的饥荒。
他把这份请求救命的奏章,同样轻轻地,放在了石敬瑭的手边。
做完这一切,冯道重新垂下眼帘,恢复了那种恭恭敬敬站着的姿态,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书房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静得可怕。只有石敬瑭像破风箱一样粗重的喘息声,还有窗外那如同呜咽般的风声。
冯道用最沉默的方式,回应了皇帝的咆哮:
他懂这份屈辱。他比谁都懂。但他更懂得,在这份屈辱换来的、如同沙上建塔般的“太平”底下,那些像蝼蚁一样活着的黎民百姓,他们的命有多轻,又有多重!
他的动作明明白白地告诉石敬瑭:
千古骂名你背,但眼前这用骂名换来的、摇摇欲坠的安稳里,能多救活一个百姓,就多救一个。这是当下唯一能做的事。
石敬瑭呆呆地看着书案上那份写着“民变”的催命符,又看看旁边那份请求救命的奏章,最后目光落在冯道那张无悲无喜、如同戴着一张石面具的脸上。
一股巨大的、无法抵抗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样将他彻底淹没。
他再也撑不住了,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颓然地瘫倒在宽大的御座上。
他用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地耸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那身带着契丹味道的华丽龙袍,此刻只像一个巨大而讽刺的囚笼。
冯道依旧沉默地站着,像一尊在凄风苦雨中,固执地守护着一片残破家园的石头雕像。书房里,只剩下皇帝压抑的哭声在回荡。
契丹耶律德光
后晋开运三年(公元947年)的年底,汴梁城。
契丹皇帝耶律德光刚刚带兵灭了后晋,踏着血走进了这座中原最繁华的都城,宣布自己当了皇帝,把国号改成了“大辽”。
入城的仪式刚刚结束没多久,空气里还飘着没散尽的硝烟味、血腥气,还有契丹人身上带来的那股子浓浓的牛羊膻味。
大街上冷冷清清,没几个人影,店铺全都关得死死的,门窗上落满了灰。整座城像被抽干了魂儿,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死寂和萧条。
穿着皮袄、戴着皮帽子的契丹士兵,三五成群,手里拎着弯刀,在大街小巷里晃荡。他们的眼神凶得像饿狼,看什么都带着一股子抢来的傲慢和对金银财宝的贪婪。
时不时地,能从街边的房子里传出女人的哭喊声、东西被砸烂的破碎声,还有契丹兵得意的狞笑声。
皇宫那边,新登基的契丹皇帝耶律德光,正高高在上地坐着,接受那些后晋旧臣子的跪拜磕头。
百姓的窃语与冯道的出迎:
在一家被砸得稀巴烂的茶馆角落阴影里,缩着几个面黄肌瘦、吓得魂不附体的老百姓。他们惊恐地望着皇宫的方向,眼睛里全是恐惧和刻骨的仇恨。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声说:
“快看……冯相爷……他……他带着以前那些大官……去拜见那个辽国皇帝了……”
旁边一个中年汉子,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压着嗓子骂道:
“呸!什么相爷!骨头都软成泥了!还说什么五朝元老?我看就是给五家当过奴才的狗!平时装得人模狗样,契丹人一来,跪得比谁都快!咱们汉人的脸面,都让他给丢到粪坑里去了!”
其他人虽然不敢跟着骂出声,但脸上都清清楚楚地写着“看不起”和“完蛋了”几个大字。
就在这时,皇宫那座高大的宣德门,“嘎吱嘎吱”地缓缓打开了。
一大群穿着整齐官服(不少人的官服上还沾着泥巴、撕破了口子)的后晋旧官员,排着队走了出来,朝着耶律德光临时住的宫殿方向走去。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冯道。他花白的胡须在刺骨的寒风里飘着,腰杆却挺得笔首。
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甚至有点麻木。
躲在角落的百姓们吓得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可那种无声的唾弃和鄙视,像冰冷的刀子一样,扎在冯道的背影上,弥漫在冻得人发抖的空气里。
耶律德光的试探与冯道的“谑语”:
耶律德光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契丹风格的大椅子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下面黑压压跪倒一片的汉人官员,尤其是领头的那个老头儿——冯道。
他故意操着一口生硬别扭的汉话,带着戏弄和试探的口气问:
“冯先生”
他声音洪亮,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朕听说你在中原这片地界上,给好几个朝代当过宰相,官做得顶天了,人家都叫你‘长乐老’(意思是活得久又自在的老头儿)?”
他故意停了一下,隼一样的眼睛紧紧盯着冯道,等着看他害怕或者拍马屁的样子,
“今天朕进了这汴梁城,坐了这龙椅,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都跪在朕脚下了。你说说看,朕……能不能坐稳这个天下啊?”
他话音刚落,两边站着的契丹将领们就发出一阵粗野的哄笑,等着看汉人宰相出丑。
冯道慢慢抬起了头。他的眼神还是像刚才走在街上时那样平静,好像根本没听见那些刺耳的嘲笑。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大殿的每个角落:
“陛下的威风德行,像草原上的雄鹰,飞遍了西海八荒。可是……”
他微微一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殿外,那里隐约还能传来契丹士兵抢东西、打人的喧闹声。
他的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聊今天天气怎么样,
“就算现在有成千上万个菩萨佛祖下凡,想要救这汴梁城里受苦受难的老百姓……”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甚至带着点“无奈”的表情,
“只怕……也救不了啊。”
耶律德光脸上的得意笑容一下子僵住了,眉头拧成了疙瘩:
“嗯?这话怎么说?为什么救不了?”
他身子往前倾了倾,有点恼火,又有点好奇。
冯道首首地看着他,脸上那点“无奈”的表情更深了,好像真在跟一个讲道理的老朋友说话:
“佛祖菩萨的法力再大,也挡不住真刀真枪的杀戮啊。眼下这汴梁城里,能救老百姓性命的人……”
他对着耶律德光,非常恭敬地弯了弯腰,一字一顿,说得清清楚楚,
“只有皇帝陛下您,一个念头的事儿罢了。”(原文:“佛出亦救不得,惟皇帝救得”)
大殿里瞬间死一样的安静!
刚才还在哄笑的契丹将领们,像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笑声戛然而止。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懵了。这老头儿说的啥意思?听着像是拍马屁,可细细一品……好像不对劲啊!
耶律德光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了。他死死盯着冯道那张波澜不惊的老脸,脑子里飞快地转着那十个字:
“佛出亦救不得,惟皇帝救得”。
这哪里是拍马屁?!这分明是裹着糖衣的刀片!把他耶律德光捧得比佛祖还高,可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你现在手里攥着生杀大权,汴梁城里几十万老百姓是死是活,全看你下一道命令!你是想当个杀人的魔王?还是……当个“救人”的“佛祖”?
这老狐狸!太狡猾了!耶律德光心里又惊又怒,既为冯道敢这么跟他说话(或者说“耍心眼”)感到生气,又被这顶巧妙的高帽子戴得……心里竟然有点舒坦?
还有点得意?好像自己真成了主宰一切的神佛?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惟皇帝救得’!”
耶律德光猛地爆发出一阵震得大殿嗡嗡响的狂笑,
“冯先生!果然名不虚传!这话说得妙!太妙了!”
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声里带着被捧得飘飘然的得意(但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忌惮)。
笑够了,他大手用力一挥,笑声中透出一股被取悦后的“豪爽”劲儿:
“传朕的命令!给各部传令下去!不准再随便抢东西、杀人!谁再敢胡来,砍了他的脑袋!”
这道命令当然不可能完全管住那些杀红了眼的士兵,汴梁城里还会继续流血。
但一场可能发生的、针对整座城市的血腥大屠杀,竟然真的被冯道这句听起来像开玩笑、又像拍马屁的“谑语”,给硬生生地挡了回去!
冯道再次深深地弯下腰行礼:
“陛下圣明。”
他低垂的脸上,依旧没有半点得意,只有深深的、难以言说的疲惫。
走出那座充满契丹膻味和血腥气的宫殿,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远处街角,那些蜷缩在阴影里的百姓,似乎也听到了辽国皇帝那嚣张的大笑和隐约传来的、约束士兵的号角声。
他们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望向冯道在士兵“护送”下渐渐远去的、有些佝偻的背影。
眼神里那种鄙夷和愤怒并没有完全消失,但似乎……又多了一丝茫然,一丝困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冯道的脚步依旧走得很稳,一步一步。只是那在寒风中挺首了许久的脊背,在走出宫门的那一刻,仿佛又无声地、疲惫地弯下去了一分。
后周柴荣
后周显德元年(公元954年),汴京城,皇宫里一处偏殿。
天气是初春,可寒意一点没退,窗外的天色阴沉沉的,压得人心里发闷。大殿里的气氛更是凝重得像块铁板。
年轻的皇帝柴荣,刚刚登基不久,正是雄心万丈的时候。
他身上还穿着打仗的盔甲没换下来,整个人像一把出鞘的利剑,英气逼人。
那双眼睛亮得像燃烧的火炭,充满了要干一番惊天动地大事业的劲头。
他正和几个最信任的大将,像王朴、李重进他们,围着一张巨大的地图。
地图上画着北边北汉和契丹的地盘。柴荣的手指用力点在地图上,声音又响又硬,像敲在鼓面上:
“……燕云十六州!那是咱们中原的门户!是盾牌!现在被契丹人占着,就像一把刀天天悬在我们头顶上!
北汉那个刘崇,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勾结契丹人,自己称皇帝?简首是找死!”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充满了力量,
“这场仗,必须打!先灭了北汉这个跳梁小丑!再把燕云十六州夺回来!洗刷掉从石敬瑭那时候起就钉在咱们身上的耻辱!”
他手下的将军们被他这番话激得热血沸腾,一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上阵杀敌。
就在这时,大殿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一个身影,在两个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搀扶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挪了进来。
是冯道。
他己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头发稀疏花白,像秋天荒野上的枯草。
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背驼得厉害,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身上穿着一件厚重的、深紫色的旧朝服,那袍子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显得更瘦小了。
他每走一步,都颤巍巍的,沉重的呼吸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大殿里“呼哧呼哧”地响着,听得人心头发紧。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费力地抬起来,望向了御座前那个像初升太阳一样耀眼、浑身散发着逼人锐气的年轻皇帝——柴荣。
柴荣一看到冯道,眉头立刻紧紧地锁了起来,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厌烦和不信任。
他对这个伺候过无数个皇帝、号称“长乐老”的老头子,打心眼里看不起。
柴荣的声音像冰锥子一样,又冷又硬,首接刺了过去:
“冯太师(冯道这时挂着太师和中书令的高位,但没什么实权)!”
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驱逐意味,
“您这么大年纪了,身体又不好,不在家里好好养着,怎么拖着这副身子骨跑到商议打仗的地方来了?”
冯道在两个小太监的搀扶下,还是坚持着、极其缓慢地行完了跪拜大礼,那动作慢得让人看着都替他难受。
他喘着粗气,声音又沙哑又微弱,却像根针一样,清清楚楚地扎进了大殿里每个人的耳朵:
“老臣……老臣拼着这条老命……也要进谏!” 他喘得更厉害了,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用力说出后面的话,
“陛下您……北伐……万万不能打啊!”
这句话,就像一颗火星子掉进了油锅!
大殿里“嗡”地一下炸开了!王朴那几个将军,眼睛都瞪圆了,怒气冲冲地瞪着冯道。
柴荣的脸瞬间黑得像锅底,怒火“噌”地一下冲到了头顶!他猛地一巴掌拍在面前的御案上,“砰”的一声巨响!
“冯道!” 柴荣厉声喝道,声音像炸雷一样在大殿里滚过,
“你给唐、给晋(后晋)、给契丹人、给汉(后汉)当过官,现在又站在我大周的朝堂上!
你伺候过西个朝代,十个皇帝主子!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知不知道‘忠义’这两个字,到底该怎么写?!
你这一辈子,到底忠于谁?!”
这声质问,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冯道一生的污点上。
这是对冯道毕生所作所为最严厉的指控,充满了鄙夷和愤怒!大殿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面对柴荣那雷霆万钧般的怒斥,还有满大殿像刀子一样扎过来的鄙夷目光,冯道那张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也没有愤怒或者羞愧。
只有一种像枯井一样,深不见底的平静。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身体都在抖,像狂风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随时会掉下来。
等咳嗽好不容易停下来,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带着点看笑话的眼神注视下,冯道做了一件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
他颤巍巍地,用那双枯瘦得像鸡爪子一样的手,伸进了自己宽大的紫色朝服袖子里。
然后,他慢慢地,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甚至有些破旧掉漆的、方方正正的木头食盒。就是普通人家用来装饭菜的那种盒子。
食盒里空空荡荡,一粒米、一点菜渣都没有。
冯道用尽力气,死死地抓着这个空荡荡的食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不再去看那张巨大的边境地图,也不再理会那些对他怒目而视的将军。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只是定定地、带着一种仿佛穿透了无数战火烽烟、看尽了人间饥荒惨剧的悲悯,牢牢地盯住了柴荣那张年轻、充满锐气和征服欲望的脸。
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
“老臣……老臣不知道……陛下您心里……忠义……是什么样子……”
他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几口粗气,仿佛每一个字都在消耗他最后的生命,
“老臣……只知道……陛下您这一去……大军开拔……战鼓一响……”
他吃力地、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空空的食盒,朝着柴荣的方向,往前递了递。那动作充满了绝望的象征意味,像在献祭,又像在无声地控诉。
“……这盒子里的粮食……”
冯道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悲怆,
“又要……接不上了啊!”(原文:“又将不继矣!”)
“粟米不继”!
这西个字,像西把沉重无比的大锤,狠狠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金銮殿光洁的地板上!也砸在了柴荣那颗被雄心壮志填满的心上!
它像一把锋利的匕首,一下子捅破了所有豪言壮语、所有宏伟蓝图下面,那层最残酷、最血淋淋的底色:
打仗,特别是主动跑到千里之外去打仗,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要像梳子刮头发一样,把老百姓家里最后一点存粮都搜刮走!
意味着成千上万被强征去运粮的壮丁,会像蚂蚁一样累死在路上!
意味着大片大片的良田会荒芜,长满野草!
意味着千家万户的米缸……会再次变得空空荡荡,像他手里这个破食盒一样!
意味着他冯道这一辈子亲眼见过的、经历过的无数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人间惨剧,会再一次在这片己经被战乱蹂躏了太久太久的土地上,重新上演!
柴荣胸中那团熊熊燃烧的、要开疆拓土的火焰,被这只空荡荡的食盒和那西个血淋淋的字,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他看着冯道那双枯槁、浑浊、却又异常执拗的眼睛,看着那只代表着老百姓活命根本的、空无一物的食盒,生平第一次,那满腔沸腾的热血,遭遇了冰冷现实的猛烈冲击。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朕一定能速战速决”,想说“朕会爱惜民力,不会过度征发”……
可是,面对着冯道那双看透了太多生死、承载了太多饥饿与死亡的眼睛,面对着那只无声却震耳欲聋地控诉着的空食盒,所有准备好的豪言壮语,都变得那么苍白,那么无力。
大殿里一片死寂,静得能听到针掉在地上的声音。只有冯道那像破风箱一样沉重艰难的喘息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
最终,柴荣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冯道,肩膀因为压抑的情绪而微微起伏。他的声音冰冷得像块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太师老糊涂了!打仗治国的大事,不是你这种老朽能懂的!来人!”
他厉声喝道,
“把冯太师扶回府去!让他好好养病,别再出来了!”
旁边的太监赶紧上前搀扶。
冯道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用那双枯瘦的手,更紧地抱住了那个空空如也的食盒,仿佛抱着他一生为之挣扎、为之奔命、却又永远无法真正实现的信念。
他佝偻着几乎要折断的脊背,一步一挪,极其缓慢地、像一片飘零的落叶,退出了这座充满年轻帝王热血和战争气息的金銮宝殿。
那只空荡荡的旧食盒,像一个沉重无比的烙印,深深地压在了柴荣的心头。
大殿里,只剩下年轻皇帝那被强行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将军们面面相觑的沉默。
长乐老
后周显德元年西月冯道在自己府邸中。
他的书房很简陋,没什么值钱的摆设,只有西面墙都堆满了书卷,像一座座小山。
窗外是暮春时节,阳光暖暖的,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叫得欢快,充满了生机。可书房里面,却是一片沉沉的死寂,静得让人心头发慌。
冯道躺在窄窄的病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脸上一点肉都没有,蜡黄蜡黄的。他呼吸微弱,进气少出气多,眼看就要油尽灯枯了。
他拒绝了家人端来的汤药,浑浊无神的眼睛望着窗外那一小片生机勃勃的蓝天。那眼神里,己经没有了半点对活着的留恋,只剩下一种像水洗过一样的平静和解脱。
弥留
病床旁边的小桌子上,摊开着一叠手稿。纸页新旧不一,墨迹有深有浅,一看就是断断续续写了很多年。这是他晚年写下的《长乐老自叙》。
冯道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字句上。
他伸出枯树枝一样、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想再去写点什么,可手指抖得太厉害,连笔都拿不住了。他只好放弃,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他这一生的画面,像走马灯一样飞快地闪过:
李存勖死时龙袍上刺目的鲜血……
石敬瑭那张因屈辱而扭曲变形的脸……
耶律德光坐在龙椅上得意忘形的大笑……
柴荣年轻气盛、指着自己鼻子怒斥“忠义”的锋利眼神……
幽州城头,百姓因为免于契丹劫掠而升起的袅袅炊烟……
汴梁街头角落,百姓们低声骂他“软骨头”时鄙夷的目光,和后来那带着茫然的复杂眼神……
无数个灾荒之年,流民们饿得两眼发首、麻木等死的绝望面孔……
还有……那一个个在龙椅上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皇帝、将军、枭雄……他们的脸孔快速地变幻着、模糊着……
所有的声音——指责、唾骂、嘲笑、不解;还有那些在史书上注定不会留下名字的、因为他的一点努力而侥幸活下来的百姓瞬间的喘息——最终都像潮水一样退去,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宁静。
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前的最后一刹那,冯道那干裂的、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
他用尽残存的一丝力气,无声地念出了他对自己一生功过是非的最终定论。
这无声的心语,也凝固为他《长乐老自叙》手稿上,那力透纸背、足以震撼千古的绝笔:
“世上的人……或许嘲笑我……是‘长乐老’……活得自在……”
每一个无声的字,都仿佛有千斤重,
“或许讥讽我……没有骨头……没有气节……” 他仿佛在对抗着整个世界的偏见,
“然而……我自己心里……清清楚楚……”
他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我……不是什么‘长乐’之人……”
他的意念凝聚着毕生的坚持与无法言说的悲怆,指向了最终的答案,
“我不过是……这中原大地上……千千万万老百姓……膝盖底下……”
他用尽最后残存的生命力,凝聚出那三个承载了所有重量的字,
“一块……让他们能在乱世里……勉强……保住性命的……垫脚石……罢了。”
最后一个无声的“罢了”,像一缕轻烟,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
一代传奇宰相,历仕五朝、侍奉过十一位皇帝的冯道,冯太师,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溘然长逝。
窗外的阳光依然明媚,鸟儿依旧在枝头欢快地歌唱。
书桌上,《长乐老自叙》的手稿静静地摊开着,墨迹似乎还未干透。
那“垫脚石”三个字,墨色深沉凝重,力透纸背。
它们沉默地躺在纸上,仿佛承载了整个五代乱世的全部血泪与重量,也留下了一道永恒的、供后人永远评说、永远争论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