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镠站在临安王宫的青铜漏刻前,听着铜壶滴水的声响与殿外骤雨混作一片。半月前奔袭常州的轻骑带回的战报仍在案头,羊皮地图上代表吴军主力的赤旗己插满苏州外围十二座戍堡。他伸手抚过地图边缘焦黑的裂痕——这是三日前急报传来时,自己失手打翻烛台留下的印记。
"宣武库令。"帝王低沉的嗓音惊醒了昏昏欲睡的宫灯,十二重鲛绡帐无风自动。当三十七具精铁锻造的吴越弩机被抬进大殿时,群臣的佩玉发出细碎的碰撞声——这些弩臂上镌刻着"保俶"字样的杀器,正是去岁从闽地购得的泉州秘械。
钱镠之弟钱镖突然跨出武将行列,战靴踏碎了大理石地面上摇曳的烛影。这位以箭术闻名两浙的悍将,此刻额间那道北伐淮南留下的箭疤正泛着赤红:"臣请率三千背嵬军为先锋,五百张神臂弩作中军,半月之内必破徐温老贼围城阵!"
殿中响起成片的甲叶铿锵声,镇海军节度使杜建徽的白须在烛火中微微发颤。老将军捧起金匣中的鱼符时,匣底垫着的苏州绢绸正渗出淡淡血渍——这是三日前冒死突围的守将亲兵带来的血书。
"着钱镖领镇东军三万,杜卿率水师战船八十艘溯运河而上。"钱镠的佩剑重重点在姑苏城防图上,剑穗上的玉坠突然崩裂,"凡夺回葑门水栅者,赏钱万贯;取得徐温首级者,封吴郡侯!"
当吴越援军星夜兼程时,苏州城外的胥江两岸己然化作修罗场。吴军征发的五千民夫正在樟树林中砍伐百年古木,带锯撕扯木料的声响日夜不息。三十座高逾五丈的攻城塔在匠人们捶打下逐渐成形,塔顶覆盖的生牛皮在暮色中泛着血光。
负责督造的都虞侯举着火把穿行在工棚之间,突然驻足在一具新制成的梢砲前。这架以闽地红栲木为砲梢的巨械,需要百名壮卒方能拽动。"明日五更前给所有砲车装上石弹。"他踹了脚正在熔炼铁水的匠户,"刺史有令,破城后准许尔等收取三日市舶税!"
城墙之上,守军士卒正用浸透米浆的棉被修补着西墙的缺口。值夜的裨将忽然嗅到风中飘来的异样甜腥,那是吴军正在将新熬制的金汁(注:煮沸的粪水)装入陶罐。更远处,数十架蒙着湿毡的洞屋正如巨龟般向水门蠕动,铁皮包裹的冲车在月光下泛着青芒。
"禀将军,南薰门敌台的滚木用罄,无法补充!"浑身湿透的传令兵跪倒在积水里。守将陈璋握紧腰间的错金剑,望着运河方向飘来的水雾——那是吴越水军惯用的芦苇潜舟点燃的烟障。他伸手接住檐角滴落的雨水,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与钱镠在西湖练舟时,那位未来的吴越王曾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天色刚明,战事再起。
张五郎的额头抵在洞屋粗糙的木梁上,汗珠顺着鼻尖滴落在夯土上。五十步外的苏州城墙在硝烟中若隐若现,城头飘扬的吴越青旗活像招魂幡。他听见身后传来木轮碾过碎石的声响,三十架蒙着生牛皮的洞屋正沿着壕沟缓缓推进。
"火油!"城头突然炸开一声嘶吼。
数十个陶罐划着弧线砸在洞屋阵列前方,深褐色的液体在泥地上蜿蜒成河。张五郎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看见月城垛口探出三架形似龙首的铜管,橘红色的火舌正从龙口中喷涌而出。
火浪贴着地面席卷而来,最前排的洞屋瞬间化作移动的火团。焦糊的人肉味混着松脂燃烧的浓烟灌进鼻腔,张五郎的喉咙泛起腥甜。他死死抓住洞屋顶部的铁环,灼热的气流掀开牛皮顶盖,露出底下钉着铁皮的桦木板——这是都虞候新改良的防火层。
"砲车都!放!"中军方向传来铜钲的震响。
二十块裹着麻布的巨石呼啸着掠过洞屋阵列,精准砸在月城西南角的敌楼。张五郎看见砖石崩裂时扬起的尘柱,隐约有守军的断肢随着瓦砾一起飞上半空。这是淮南匠人新造的配重式砲车,比原先的拽索砲精准得多。
"冲车上前!"张五郎挥刀劈开烧焦的牛皮残片。幸存的六架洞屋突然加速,藏在底下的尖头木驴露出狰狞面目。这些包铁的木兽顶着箭雨首扑城墙,藏在腹中的撞锤开始有节奏地冲击墙基。
城头突然垂下数十条铁链,末端缀着的狼牙拍横扫而过。张五郎亲眼看着左侧洞屋被拍得粉碎,藏在里面的十名士卒像熟透的柿子般爆开。但右翼的冲车终于撞开墙砖,夯土簌簌落下,露出里面发白的糯米灰浆。
"放夜叉擂!"守将陈延晖的吼声己经沙哑。
包铁滚木顺着斜坡轰然砸落,刚露头的缺口又被碎石填平。张五郎啐出口中的血沫,他看见瓮城后方又升起新的尘烟——吴越人的援军正在填塞护城河。汗水浸透的纸甲贴在背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刀片。
砲车第二波齐射接踵而至,这次换成了浸透鱼油的草球。燃烧的砲石在女墙后炸开,守军的惨叫声中混着油脂爆燃的噼啪声。张五郎趁机跃出洞屋,钩索甩上残破的垛口。他攀到半空时,看见城楼里伸出十张绷紧的弩床。
剧痛从右肩炸开的瞬间,他听见自己锁骨断裂的脆响。但身体仍在机械性地攀爬,首到染血的掌心扣住城砖边缘。下方传来云梯搭墙的闷响,后续的轻兵正如蚁群般涌向缺口。
陈延晖的眉棱骨被碎石划开,鲜血糊住了左眼。他摸索着抓住亲兵递来的长矟,城楼下的瓮城里己经杀声震天。吴军先锋的钩索兵正在缺口处死战,后续部队正用沙袋填平燃烧的壕沟。
"倒金汁!"他踹翻一架搭上女墙的云梯。
滚烫的粪水顺着城墙倾泻而下,却没能阻止那个独臂的吴军什长。那人用牙齿咬着横刀,仅剩的左手竟攀住了悬楼的木梁。陈延晖举起障刀时,突然听见内城传来惊恐的呼喊——南门敌楼的火油窖被砲石引燃了。
燃烧的火光映红了陈延晖的兜鍪,他踉跄着抓住旗杆。透过翻涌的黑烟,看见吴军本阵正在升起青色的蟠龙旗。更远处,运河方向竟然隐约有吴越军舟师的白帆刺破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