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出那份沉甸甸的“技术快递”后，时间在热海市役所压抑而沉闷的空气中缓慢爬行。徐浩宇依旧扮演着他“文件掘墓人”和“透明跑腿员”的角色，只是内心深处多了一份焦灼的等待。每一次庶务课的电话响起，每一次高桥系长让他去传达室取信件，他的心跳都会不由自主地加速，目光死死盯住那些来自海外的信封。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传达室那积满灰尘的格子里，属于他的位置始终空空如也。希望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口袋里的钱再次见底，市役所食堂寡淡的味噌汤和腌萝卜成了维持生命的最低保障。佐藤课长挑剔的目光和偶尔阴阳怪气的嘲讽（“徐桑，最近气色不太好啊？是不是我们热海的温泉不够养人？”）也变得更加刺耳。他甚至开始怀疑，那封承载着巨大期望的国际挂号信，是不是早己沉没在太平洋的海沟里，或者被某个漫不经心的邮局职员随手丢进了废纸篓。
就在徐浩宇的期待即将被现实的冷水彻底浇灭，怀疑和自我否定再次占据上风时，一封来自国内的航空信，在一个飘着细雨的黄昏，静静地躺在了传达室的窗台上。
信封很普通，上面是表哥徐建军那略显潦草却无比熟悉的字迹。徐浩宇几乎是抢一般地把信抓在手里，心脏狂跳得像要冲破胸腔。他强作镇定地回到自己那个布满灰尘的角落，用微微发抖的手指撕开信封。
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剪报，和……一个厚厚的、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东西！
他先展开剪报。是老家省城《工业技术报》的一个小豆腐块文章，标题赫然写着：《**引进消化先进技术，我市XX污水处理厂改造项目取得突破性进展！**》
文章内容不长，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徐浩宇心头的阴霾！文章简要报道了省机械研究所的刘工团队，在“参考借鉴了部分国外成熟技术资料”的基础上，成功优化了本市某老旧污水处理厂的改造方案，解决了长期困扰的沉淀池效率低下和能耗过高问题，预计每年可节省运行成本数十万元！报道末尾还提到，该技术优化方案己引起省内其他兄弟城市的关注云云。
虽然报道语焉不详，刻意淡化了“国外资料”的来源，更没有提及“日本”或“热海市役所”半个字，但徐浩宇瞬间就明白了！这就是他寄去的那些“旧式市政污水处理厂设备图纸”的功劳！刘工不仅收到了，看懂了，还真的用上了！而且效果显著！
巨大的喜悦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瞬间淹没了连日来的焦虑和怀疑！成功了！他赌对了！那条跨越海洋的隐秘通道，是通的！那些被热海当作垃圾的“过时”技术，在国内真的焕发了新生！
他强忍着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呐喊，手指颤抖着打开那个厚厚的牛皮纸包。里面是厚厚一沓崭新的……人民币！十元一张的“大团结”，整整一百张！一千元人民币！在1991年，这绝对是一笔巨款！换算成日元，接近三十万！相当于他前世在东京“青木屋”洗三个月盘子的收入！
包裹里还夹着一张小小的纸条，是表哥徐建军歪歪扭扭的字：
“浩宇！你小子真神了！刘工收到东西高兴疯了！说帮了大忙！厂里领导知道是我牵的线（吹了点小牛），破格提拔我当维修班长了！离车间主任又近了一步！这一千块是刘工托我寄给你的‘资料费’，他说太少，以后还有重谢！让你千万保重！有好东西继续寄！地址别变！—— 哥：建军”
一千元！资料费！
徐浩宇紧紧攥着那沓厚实的人民币，崭新的纸币边缘甚至有些割手，那真实的触感和油墨的清香，是梦想照进现实的最有力证明！这不是做梦！他成功了！第一次真正的“技术快递”，不仅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技术价值（为国内污水处理厂节省了成本），更带来了他重生以来最大的一笔现金收入！这笔钱，足以让他彻底摆脱在热海朝不保夕的经济困境！
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将这一千元人民币分成几份。一部分兑换成日元，藏在了宿舍最隐秘的角落——这是他的启动资金和应急保障。另一部分，他跑到热海唯一一家像样的邮局，再次填好了汇款单。这一次，汇款金额的数字，足够让老家的父母惊掉下巴，足够让他们彻底放心，他们的儿子在日本，是真的“混出来了”！
当徐浩宇将那张数额惊人的汇款单投入邮筒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底气和自信，如同温泉般从脚底涌遍全身。他不再是那个在东京后厨挣扎、在热海市役所底层苟延残喘的蝼蚁。他找到了一条路！一条利用信息差和体制漏洞，将腐朽化为神奇、将垃圾变作黄金的隐秘通道！
初尝甜头，巨大的满足感之后，是更加清晰和炽热的野望！这小小的成功，如同在黑暗的矿洞里点燃了一盏灯，照亮了前方更广阔的“矿脉”。
徐浩宇的目光，再次投向庶务课那堆积如山的“待销毁文件”，眼神己经完全不同了。这些不再是散发着霉味的废纸，而是一座座有待发掘的金矿！他的“挖墙角”大业，有了明确的方向和强大的动力！
他的行动变得更加大胆和高效：
1. **更精准的“寻宝”：** 不再满足于整理“待销毁文件”时顺手牵羊。他开始有意识地利用跑腿、送文件的机会，“顺便”观察其他课室（尤其是土木课、水道课、环境课）的文件流转和归档情况。留意哪些文件被标注为“机密解除”、“技术过时”、“设备淘汰”。他甚至开始主动向高桥系长“请教”一些陈年旧案，美其名曰“学习本地历史”，实则借机翻阅尘封的工程档案和技术卷宗。
2. **更系统的“搬运”：** 复印机的使用频率悄然增加。他不再只挑几张关键图纸，而是开始系统地“备份”整套他认为有价值的资料。比如，他发现了一批关于热海市七十年代建造的、现己停用的老式重力流供水系统的详细设计图纸和施工记录。虽然技术老旧，但其在复杂地形利用自然落差供水的设计思路和详细的地质勘测数据，对国内山区城镇具有极高的参考价值。他利用几个晚上的时间，将整套资料完整地复印了下来。
3. **更隐蔽的传递：** 有了第一次的成功经验，他建立了更可靠的传递链。所有复印资料，不再用“市役所内部文件”的袋子，而是用最普通的牛皮纸信封封装。收件地址固定为省机械研究所刘工（通过表哥徐建军中转）。邮寄频率控制在每月一次，内容混杂，避免引起海关注意。同时，他开始在信中隐晦地提出更具体的技术需求（比如“对小型化垃圾焚烧炉技术很感兴趣”、“听闻贵所对节能水泵有研究”），引导国内反馈，形成初步的“需求-供给”循环。
然而，就在徐浩宇沉浸在“挖矿”的兴奋中，野望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时，一丝寒意悄然袭来。
这天下午，他正抱着一摞刚从土木课“借阅”回来的老旧下水道管网图（准备晚上“备份”），在走廊里迎面撞上了人事课长佐藤。
佐藤课长那双锐利的鹰眼，先是扫过他怀里那堆明显带着年代感、布满灰尘的图纸，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然后，目光落在他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他今天特意穿上的、一件在热海小百货店新买的、质地明显比之前好很多的藏青色夹克上（用那笔“资料费”买的）。
“徐桑。”佐藤课长停下脚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审视的压迫感，“最近……气色不错嘛？新衣服？” 他的目光在徐浩宇的新夹克和那摞老旧图纸之间来回扫视，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冰冷的弧度，“看来庶务课的工作，比我想象的要……‘滋润’？”
徐浩宇心里咯噔一下，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佐藤那锐利而充满怀疑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夹克，看到他口袋里那份刚刚寄出的、装着最新“技术快递”的汇款收据！
他强压下心头的慌乱，脸上挤出一个谦卑而略显局促的笑容，微微鞠躬：“佐藤课长，您说笑了。庶务课的工作……很充实。这件衣服是家里刚寄了点钱……母亲担心我在这边受冻。” 他巧妙地利用了“家里寄钱”这个在泡沫破裂后显得格外合理的理由。
佐藤课长盯着他看了几秒钟，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似乎想从他的表情里找出破绽。最终，他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但徐浩宇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如同跗骨之蛆，并未真正离开。佐藤的怀疑，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了他刚刚品尝到甜头的兴奋里。
“扎根体制，挖空墙角……”徐浩宇抱着那摞沉重的旧图纸，站在原地，望着佐藤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心中默念着这个目标。甜美的果实己经尝到，但藤蔓之下，是布满荆棘和陷阱的土壤。佐藤的警觉，给他敲响了警钟：在体制内“盗宝”，远非想象中那般安全无忧。他必须更加谨慎，更加狡猾，像鼹鼠一样在官僚系统的庞大根系下，无声无息地挖掘，绝不能暴露一丝一毫的踪迹。
他深吸一口气，将怀里的图纸抱得更紧了些。图纸粗糙的边缘摩擦着他的手臂，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野望的火焰并未因这丝寒意而熄灭，反而在逆风中燃烧得更加旺盛。他转身，走向那间弥漫着灰尘和霉味的庶务课办公室，步伐沉稳而坚定。热海市役所这座沉寂的堡垒，在他眼中，己经变成了一座等待他深入探索、并最终搬空其“宝藏”的巨大金库。而市长室那把椅子，似乎也在这野望的升腾中，从一个荒诞的梦，渐渐显露出一丝模糊而的轮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