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旅馆的廉价灯泡在寒风中摇晃，将林晓沾满泥泞的金毛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她叼着失去知觉的哈士奇崽，用尽最后力气撞向那扇透出昏黄光线的后门。
“吱呀——”
门开了条缝，暖气和消毒水味涌出。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毛衣的女人探出头，手里还拿着沾血的纱布。她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眉眼清秀却带着浓重的疲惫，鼻梁上架着磨损的眼镜。看到门口一大一小两条狼狈不堪、浑身湿冷还带着血腥味的狗，她明显愣了一下。
“我的天……” 女人低呼，目光瞬间锁定哈士奇崽那条扭曲的后腿和微弱起伏的胸膛。兽医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疑虑。“快进来！”
林晓几乎是滚进去的，爪子下的水泥地换成了冰冷但干净的地砖。这是一个改造过的简陋诊所兼住处。一张旧沙发，一张堆满药瓶和书籍的桌子，靠墙是几个铁笼子，角落里用布帘隔开，隐约能看到一张行军床。空气里混杂着消毒水、动物体味和泡面的气息。
“轻轻放下来，对，放在这里！” 女人迅速在沙发前的地上铺开几张厚厚的旧毛巾。林晓小心翼翼地将哈士奇崽放下，小家伙的身体冰冷僵硬得像块石头，只有口鼻处微弱的气息证明它还活着。断腿的处颜色发紫，触目惊心。
女人——顾青竹，林晓瞥见了她挂在墙上的简易兽医资格证——己经飞快地戴上了手套。她动作麻利地检查哈士奇崽的瞳孔反射、心跳和呼吸，眉头越皱越紧。“失温，休克，骨折……天知道它怎么撑到现在的。” 她拿出一个暖风机对着哈士奇崽吹，又用毯子小心裹住它身体中段保温，然后开始处理那条断腿。她动作轻柔但专业，清洗伤口，用夹板和绷带进行初步固定。哈士奇崽在昏迷中发出细微的痛苦呜咽。
林晓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金毛的身体因为后怕和紧张微微颤抖。她看着顾青竹忙碌，看着她额角渗出的细汗，看着她眼镜片后专注又带着悲悯的眼神。那股挥之不去的、极其淡的熟悉感又萦绕上来。不是沈柯身上那种阳光干燥混合着德牧特有皮毛的味道，而是一种更细微、更内敛的气息，像某种旧书的墨香混合着消毒水的清冽……这味道，绝对在沈柯身上残留过！
沈柯提过他有个妹妹，比他小五岁，很倔，从小就想当兽医，为此跟家里闹得很僵……难道？
就在这时，顾青竹处理完哈士奇崽的伤腿，首起身，疲惫地揉了揉后颈。她摘下眼镜擦了擦，目光落在林晓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也很狼狈，” 她声音有些沙哑，指了指旁边一个塑料盆，“去那边，自己清理一下。”
林晓顺从地走过去，低头舔舐盆里干净的温水。冰冷僵硬的爪子泡在温水里，磨破的地方传来刺痛。借着喝水的姿势，她竖起耳朵，眼睛的余光却紧紧锁定顾青竹。
顾青竹走到桌子旁，拿起一个啃了一半的冷馒头。她没吃，只是无意识地捏着，目光放空，似乎在犹豫什么。最终，她像是下定了决心，走到角落那个带锁的旧矮柜前，从毛衣内袋里摸出一把小小的黄铜钥匙。
“咔哒。”
锁开了。顾青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的小包裹。她一层层打开报纸，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
报纸褪去，露出的是一张装在简陋相框里的老照片。
照片有些发黄，边缘磨损。背景是一个开满向日葵的小院子。画面中央，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笑得阳光灿烂，露出两颗虎牙，他正用力揉着旁边一个梳着羊角辫、大概五六岁小女孩的头发。小女孩一脸不乐意地噘着嘴，手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缝着补丁的兔子玩偶。少年脖子上挂着一根细细的红绳，绳子上似乎坠着个小小的、深色的物件，照片太模糊，看不清具体是什么。
林晓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照片上的少年，那眉眼，那笑容，那两颗标志性的虎牙……是沈柯！绝对是他！少年版沈柯！
而那个抱着兔子玩偶、一脸倔强的小女孩……林晓猛地看向顾青竹！那眉眼轮廓，那微微噘嘴的神态，与眼前这个疲惫却眼神清亮的女人瞬间重叠！
她就是沈柯那个倔强的小妹！顾青竹！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席卷了林晓。沈柯找了多少年的妹妹，音讯全无，竟然在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公路旅馆里，成了一个疲惫的兽医！而他们，两条狗（严格说是一条半，哈士奇崽还在生死线上挣扎），竟然阴差阳错地撞到了她的门上！
林晓激动得想立刻冲过去，想用爪子扒拉照片，想用眼神告诉她：你哥！你哥就在附近！他也是狗！但他还活着！还有我们！还有你的小侄狗（虽然是变异的）！
可她现在是条狗。她只能发出急切的呜咽，爪子焦躁地刨着地面。
顾青竹被她的动静惊动，下意识地把照片往怀里收了收，带着一丝被窥探隐私的警惕。“怎么了？” 她看着林晓，“担心你的孩子？” 她以为林晓是在担忧哈士奇崽。
林晓急得原地转了两圈，最后冲到她脚边，用鼻子使劲去拱她拿着照片的手，喉咙里发出短促急切的“呜呜”声，眼睛死死盯着照片里的少年沈柯。
顾青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照片，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充满了浓浓的悲伤和思念。“你……认识他？” 她自嘲地笑了笑，手指轻轻着照片上少年的脸，声音低得像耳语，“不可能的……他失踪十年了……我们都以为……”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把照片更紧地贴在胸口，仿佛那是支撑她在这个冰冷世界活下去的唯一暖意。
十年？！林晓如遭雷击。他们变成鱼到现在，感觉最多不过几个月！难道不同的世界，时间流速相差如此巨大？沈柯如果知道妹妹独自一人苦苦支撑了十年……林晓的心像被狠狠揪住，巨大的酸楚涌上喉咙。
就在这时，沙发旁传来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嘤咛。
“嘤……嘤嘤……”
不是哈士奇崽！这声音更细嫩，更稚嫩！
林晓和顾青竹同时猛地转头！
只见沙发上，被毯子裹着的哈士奇崽依旧昏迷不醒。但那嘤咛声，分明是从它身边……空无一物的毯子上传来的！
紧接着，在那片空毯子上方，空气诡异地扭曲了一下，仿佛平静水面投入了一颗石子。一圈圈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银色涟漪荡漾开来。涟漪中心，一点微弱的红芒闪烁不定，像风中残烛。
“嘤……”
伴随着这声更清晰的呜咽，那点红芒猛地一亮！一个极其模糊、半透明的小小身影，如同信号不良的投影，在涟漪中心艰难地显现出来——那轮廓，那短腿，那尖尖的小耳朵……分明是小柯基崽！
但它只是一个虚影！像是由无数细碎的红色光点勉强拼凑而成，时隐时现，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消散！它闭着眼睛，蜷缩着，发出痛苦而恐惧的嘤嘤声，小小的身体在虚实之间痛苦地挣扎。
林晓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是小柯基崽！它没被抓！但它在哪里？为什么是这种可怕的虚影状态？是空间撕裂的后遗症？它看起来随时会消失！
“老天！” 顾青竹惊得后退一步，眼镜差点滑落，她死死捂住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这……这是什么？幽灵狗？”
林晓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疯了一样扑到沙发边，对着那若隐若现的小柯基崽虚影发出焦急的呜咽，伸出舌头想去舔舐，却首接穿过了那虚幻的光影！
就在这时，哈士奇崽的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它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在疯狂转动，瞳孔深处残留的银色裂痕如同烧红的烙铁，骤然亮起！一股狂暴混乱的空间能量如同濒死的野兽最后的咆哮，以它为中心猛地爆发出来！
“嗡——！”
无形的冲击波瞬间扩散！桌子上的药瓶“哗啦”倾倒碎裂！墙上的挂钟“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暖风机发出刺耳的嗡鸣！顾青竹被这股力量推得踉跄后退，撞在矮柜上，惊骇地看着眼前这超自然的一幕。
而更可怕的是，小柯基崽那本就脆弱不堪的红色虚影，在这股同源却狂暴的能量冲击下，如同被狂风撕扯的烛火，瞬间变得支离破碎！红色的光点疯狂逸散，虚影急剧变淡，几乎要彻底消失在空气中！它发出的嘤咛声也变成了绝望的悲鸣！
“不——！” 林晓发出心胆俱裂的悲号！
千钧一发之际，林晓脖子上那断裂项圈残留的半截绳子，以及哈士奇崽体内残留的玉佩碎片，仿佛感应到了同源的呼唤和极致的危机，同时爆发出最后一丝微弱却精纯的白色光芒！两道微光如同细线，瞬间射向那即将消散的红色虚影！
白色光芒如同最温柔的网，包裹住逸散的红色光点，将它们强行聚拢、稳定。小柯基崽那几乎消失的虚影，在两道白光的支撑下，艰难地、一点一点地重新变得清晰、凝实了一些。虽然依旧是半透明的投影状态，但不再是随时会消散的惨状，而是像一块内部流淌着红色光晕的、半凝固的琥珀。它蜷缩在哈士奇崽旁边，陷入了沉睡，小小的胸脯随着呼吸微弱起伏。
哈士奇崽眼中的银芒彻底熄灭，体温却诡异地开始回升，呼吸也平稳了一些。混乱的空间能量波动平息了。
诊所里一片狼藉，药味混合着臭氧的味道弥漫开来。
顾青竹靠在矮柜上，脸色苍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眼镜片后的眼睛里充满了惊魂未定和世界观崩塌的茫然。她看看沙发上昏迷的哈士奇崽，看看它旁边那个半透明、散发着微红光芒的柯基虚影，又看看那条焦急地围着沙发转圈、满眼人性化痛苦和哀求的金毛犬。
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你们……到底是什么？”
林晓停下脚步，抬起头，金棕色的狗眼里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悲伤、恳求和……一种顾青竹无法理解的、近乎人类的、深沉的哀恸。它无法说话，只能用尽全身力气，用湿漉漉的鼻子，再次轻轻碰了碰顾青竹手中那张老照片的边缘。
这一次，顾青竹没有收回手。她的目光，缓缓地、颤抖地，从照片上少年沈柯灿烂的笑脸，移向眼前这条伤痕累累却眼神悲怆的金毛犬。一个荒谬到让她浑身发冷、却又带着一丝微弱火种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沉寂了十年的心湖中炸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