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弥漫着一种沉滞的、混合着消毒水和药物气味的死寂。惨白的灯光从天花板倾泻而下,将冰冷的仪器、洁白的床单,以及窗边那个蜷缩在墙角的瘦小身影,都镀上了一层无情的、令人窒息的惨白。
小宝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面朝着冰冷的墙壁,侧身蜷缩在空调管道形成的狭窄凹陷里,像一只被逼到绝境、试图将自己嵌入石缝中的小兽。单薄的蓝色病号服裹着他瘦小的身躯,肩胛骨在布料下清晰地凸起脆弱的轮廓。他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脸颊贴在粗糙的墙面上,仿佛那冰冷的触感是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东西。
细微的、持续不断的战栗,如同永不停止的低频电流,在他单薄的脊背上无声地传递着。每一次微不可查的颤抖,都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着病房里凝固的空气,也无声地扎在我紧绷的神经末梢。
护工张姐轻手轻脚地进来过一次,带来了一份新的、热气腾腾的肉糜粥和一杯温水。她将东西轻轻放在墙角距离小宝蜷缩的身体大约半米远的地面上,像在进行某种小心翼翼的供奉仪式。
“小宝,饭放在这里了,还热着,饿了就自己吃啊。” 张姐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温柔的哄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她看了看那个纹丝不动、仿佛与墙壁融为一体的背影,又担忧地看了看靠在床头、脸色苍白、眼神却如同冰封湖面的我,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退了出去。
病房的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声响,也将我们两人重新锁进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里。
疲惫如同沉重的铅衣,一层层裹挟上来。腹部的伤口在药物的作用下钝痛减轻,却依旧像一颗深埋的、不断释放寒意的冰核。额角的绷带下隐隐作痛,提醒着那场混乱的过往。但更深的疲惫来自灵魂深处——母亲深度昏迷的阴影如同永不散去的阴云,周明远那如同跗骨之蛆的怨毒诅咒在脑海中低回,而眼前这个蜷缩在墙角、无声颤抖的孩子,更是将这疲惫催化成一种近乎绝望的沉重。
我闭上眼,试图将这沉重的一切隔绝。身体缓缓顺着床头滑下,陷入柔软的枕头。冰冷的被褥包裹上来,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如同一个冰冷的茧。意识开始模糊,沉向混沌的黑暗。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没的边缘——
一种极其微弱的、异样的感觉,如同水底细微的涟漪,轻轻拂过沉滞的感知。
那感觉……来自墙角的方向。
不是声音。不是动作。是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极其微弱,带着巨大的迟疑和……恐惧。
像黑暗中,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躲在最深的洞穴里,鼓起全部勇气,才敢极其短暂地、偷偷向外窥视一眼。
我紧闭的眼皮之下,眼珠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身体保持着沉睡的姿势,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刻意维持着平稳。但所有的感官,却在瞬间被调动到了极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无声地锁定了那个角落。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那股微弱的注视感,如同风中残烛,时断时续。它出现时,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在确认我是否真的“沉睡”了。消失时,则伴随着墙角那细微的战栗似乎加重了一分,仿佛窥视者被自己的大胆吓到,重新缩回了更深的恐惧之中。
他在看我。
那个蜷缩在墙角、面壁而卧、如同将自己封印在冰冷石壁上的孩子,在偷偷看我。
这个认知,像一道极其微弱、却又无法忽视的电流,瞬间贯穿了我沉滞的感知。胸腔里那块被坚冰层层包裹的地方,似乎又传来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碎裂声。
他为什么看我?是恐惧?是好奇?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在巨大黑暗和孤独中,本能地寻找一丝微弱光亮的渴望?
我不知道。也不愿深想。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自我保护本能,让我只想维持这表面的“沉睡”,将这突如其来的、令人心烦意乱的窥视隔绝在外。
我继续“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更长。
那股微弱的注视感,终于彻底消失了。仿佛那窥探的小动物耗尽了所有的勇气,彻底缩回了黑暗的巢穴。
墙角的战栗,似乎也平复了一点点?幅度很小,几乎无法分辨。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极其微弱的运行声,和我自己刻意放缓的呼吸声。
就在我以为这场无声的窥探己经结束,紧绷的神经可以稍稍松懈时——
一阵极其轻微、极其压抑的、如同被什么堵在喉咙最深处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飘渺地……从那个冰冷的墙角传了过来。
不是之前的抽泣。不是恐惧的呻吟。
那是一种……更深的、更破碎的、仿佛从灵魂深处被强行挤压出来的悲鸣。
像受伤的幼兽在睡梦中发出的、无法醒来的哭泣。
声音很轻,很破碎。压抑到了极致,仿佛连哭泣都成了一种奢侈和负担。每一次短促的抽噎,都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边无际的……孤独。那声音里,似乎还夹杂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委屈,一种被整个世界彻底抛弃、连哭泣都找不到理由的巨大茫然。
“……唔……嗯……”
那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如同最细的钢丝,一圈圈缠绕上我沉入混沌的意识,勒得我几乎窒息。
母亲推开ICU门时,眼中那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怆和绝望……
那份被我遗弃在冰冷地砖上的、签着名字的协议……
墙角那碗被悄无声息吃光的、冷掉的粥……
还有此刻……这压抑到令人心碎的、无声的哭泣……
无数的画面和声音在混沌的黑暗中疯狂交织、冲撞!
身体内部,那块被坚冰包裹的地方,碎裂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冰冷的壁垒在巨大的冲击下摇摇欲坠!
一股尖锐的、混合着巨大痛苦和一种无法抗拒的、沉重力量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所有试图维持的“沉睡”伪装!
我猛地睁开双眼!
动作快得牵扯到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我毫不在意!
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刺破了病房的昏暗,精准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死死地钉向那个墙角!
墙角凹陷的阴影里。
小宝的身体依旧蜷缩着,面朝着冰冷的墙壁。但此刻,他不再仅仅是无声地颤抖。
他那单薄的肩膀,正以一种压抑的、剧烈的幅度耸动着!小小的头颅深埋在环抱的双臂之间,整个身体都在无声地、剧烈地抽搐!那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正是从他紧咬的牙关和死死埋住的口鼻中,断断续续地、如同被碾碎般挤出来的!
“……唔……呜……嗯……”
他哭得那样用力,那样绝望,却又死死地压抑着,不让一丝稍微响亮的声音泄露出来。仿佛哭泣本身,都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行。仿佛只要发出一点声音,就会引来更可怕的惩罚和抛弃。
巨大的、无声的痛苦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在我的胸口!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尖锐的、近乎撕裂般的剧痛!那痛楚如此陌生,如此剧烈,瞬间盖过了身体所有伤口的疼痛!
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己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我猛地掀开身上的被子!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身体,带来一阵寒意,却丝毫无法冷却胸腔里那翻腾的、灼热的洪流!
腹部的剧痛因为剧烈的动作如同刀绞!眼前阵阵发黑!但我不管不顾!咬着牙,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强行撑起沉重的身体!
“沈总!您不能动!” 门口似乎传来张姐惊恐的低呼。
我充耳不闻!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墙角!集中在那个蜷缩着、无声地、剧烈地承受着灭顶痛苦的小小身影上!
一步!脚步踉跄,差点摔倒!我用手死死撑住旁边的输液架,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稳住摇晃的身体。
两步!额角的伤口因为用力而突突首跳,绷带下传来的感觉,可能是渗血了。但我感觉不到!视线死死锁定前方!
三步!
我冲到了墙角!
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那个蜷缩在凹陷里的小小身影!
小宝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巨大压迫感的靠近彻底惊骇!他埋在手臂间的呜咽声戛然而止!整个身体如同被冻结般猛地僵住!那剧烈的抽搐瞬间停止!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控制的剧烈战栗!如同狂风中的落叶!
他不敢抬头!不敢回头!小小的身体拼命地向冰冷的墙壁贴去,仿佛想把自己挤进石缝里!那是一种面对天敌降临、无处可逃时最原始的、极致的恐惧!
看着他这副模样,胸腔里那翻腾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堤坝!巨大的痛苦、沉重的责任、无法言说的悲怆、还有那该死的、不合时宜的刺痛……所有复杂激烈到极致的情绪,如同熔岩般喷涌而出!
我猛地伸出手!
不是安抚!不是拥抱!那只手因为激动和身体的剧痛而剧烈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抓向小宝死死环抱着自己、试图将自己缩成一团的……手臂!
指尖带着冰冷的汗意,瞬间触碰到了那单薄病号服下、冰凉而剧烈颤抖的皮肤!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用力抓住他手臂,将他从那自我封闭的壳里强行拖出来的瞬间——
小宝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他发出一声短促、尖锐、充满了极致恐惧和绝望的、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幼兽般的嘶鸣:“——啊!!!”
同时,他猛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挣脱了我即将落下的手!不是向后,而是向前!向着冰冷的墙壁!
“砰!”
一声沉闷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声响!
小宝小小的额头,重重地、毫无缓冲地撞在了坚硬粗糙的墙面上!
鲜红的血液,瞬间从他苍白的额角汩汩涌出!
刺目!惊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我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刚才触碰到的、那冰凉的、剧烈颤抖的触感。看着那顺着孩子苍白脸颊蜿蜒流下的、刺目的鲜血,看着他那双因为剧痛和更深的恐惧而瞬间瞪大、瞳孔涣散的眼睛……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灭顶的、如同海啸般的恐慌与自责,瞬间将我彻底吞噬!
“小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