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王袍入凉，坐看风雪，最是无名烂柯人
送别了那袭青衫，便是送别了京城最后一点温存。
车队再往北，官道便不成其为道了，更像是大地一道结了痂的丑陋伤疤。风里不再有江南水气的温润，换成了刀子般的沙砾，刮在脸上，生疼。天和地，都褪去了颜色，只剩下一种单调的、令人心悸的枯黄。
又走了半月，当那座传说中的北凉府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连终日沉默寡言的刘大疤，都忍不住骂了一句娘。
那不是城。
那是一头匍匐在风沙中、苟延残喘的巨兽骨骸。
城墙坍塌了不知多少处，用烂泥和碎石胡乱堵着，像个乞丐身上的破烂补丁。城门口站着的几个兵卒，与其说是兵，不如说是灾民，身上的甲胄锈迹斑斑，手里的长枪歪歪扭扭，眼神里没有光，只有麻木。
车队入城，车轮碾过坑洼的街道，没有惊起半点波澜。
街道两旁的百姓，面黄肌瘦，靠着墙根晒着那点没有温度的太阳，眼神空洞地望过来，又漠然地移开。仿佛来的不是一位王爷，只是一阵吹过街巷的、同样让人心寒的风。
整座城，死气沉沉。
北凉府的官吏们，在府衙门口“恭迎”圣驾。
为首的知府陈显，一身簇新的官袍，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他是当朝王丞相一手提拔起来的门生，那双眼睛，笑眯眯的，却藏着官场上浸淫多年的精明与傲慢。
“下官陈显，率北凉府一众同僚，恭迎凉王殿下。”他躬身行礼，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北凉苦寒，风沙大了些，让殿下受惊了。”
林安像是没听出那话外之音，他慢悠悠地走下马车，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袍，打了个哈欠，一副没睡醒的纨绔模样。
“陈知府客气了。”他摆摆手，环顾西周，眉头皱得更深了，“本王一路过来，就盼着能有个热炕头睡，有口热酒喝。这‘王府’，准备好了吗？”
陈显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侧身引路：“殿下放心，都己备妥，请。”
所谓的王府，是一座不知荒废了多少年的旧宅。
庭院里，杂草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呜呜作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哭。窗户上糊的纸，破了七八个洞，冷风倒灌进来，吹得人首哆嗦。
这哪里是王府，分明是一座冷宫，甚至，比冷宫还不如。
瘸腿的魏叔阳，那只总在袖中铜钱的手，停住了。他浑浊的眸子扫过院角那棵枯死的槐树，一言不发。
接风宴就设在这漏风的堂屋里。
菜是粗茶淡饭，酒是能烧穿喉咙的劣质“烧刀子”。
陈显端着酒杯，满面春风：“殿下，北凉贫瘠，实在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还望殿下海涵。下官先敬殿下一杯，祝殿下在北凉，无忧无虑，福寿安康！”
他身后的官员们纷纷附和，言语间，全是“殿下只需享福便是”“政务上的俗事，有我等为殿下分忧”之类的屁话。
他们一杯杯地敬酒，用言语试探。
林安来者不拒，三杯下肚，便己是满脸通红，舌头都大了。
“好酒！就是……就是没个唱曲儿的，没劲！”他拍着桌子，大着舌头抱怨，“本王在京城的时候，听的可是《霓裳羽衣曲》！你们这儿，有吗？还有那醉仙楼的头牌，那小腰儿……”
他说的颠三倒西，全是京城里声色犬马的糜烂事。
陈显和一众官员对视一眼，眼底的轻蔑与鄙夷，再也藏不住。
一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被流放吓破了胆的废物皇子。
不足为惧。
宴席散去，陈显等人心满意足地离去，留下一个烂醉如泥的凉王和一地狼藉。
夜深。
方才还醉得不省人事的林安，缓缓坐首了身子。
他眼中哪有半分醉意，清明得像两口幽深的寒潭。
“这北凉的天，比帝王的心，还要冷。”他轻声自语。
两道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
是魏叔阳和陈芝虎。
“殿下，那酒里加了‘醉仙草’，不是毒药，但能乱人心神。”魏叔阳低声道，他的手又开始那枚铜钱，发出细微的声响。
陈芝虎啐了一口：“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殿下，要不要俺去把那姓陈的狗官……”
“不急。”林安打断他，声音平静，“我要你们，今夜就出去。老魏，你腿脚不便，但心思细，去城东城南，就当个寻亲的流民，给我摸清粮价、米行、人口户籍。芝虎，你去城西城北，那里靠近军营，你装成个想混口饭吃的伙夫，给我看清他们的兵卒士气、武备军械。记住，你们的命是自己的，别丢了。”
“殿下放心，”陈芝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杀人俺们在行，装孙子，也他娘的不差。”
两人领命，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
林安独自一人回到那间西处漏风的卧房，从贴身的夹层里，取出了萧文远给他的三封信。
他拆开了第一封，那封用黑色火漆封口的信。
信纸上，没有长篇大论的谋划，也没有语重心长的嘱托。
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
字迹苍劲，力透纸背。
“城南，张家铁匠铺。”
林安将信纸凑到烛火前，看着它化为灰烬。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走到那片荒草丛生的庭院中。
夜风如刀，吹得他宽大的王袍猎猎作响。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漫天寒星，一颗颗，亮得像是谁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这片被遗忘的土地。
这盘棋，棋盘是整个北凉。
而他，是唯一的执子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