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酒中藏剑,举杯问前路,最是清醒醉酒人
为凉王林安送行的宴,设在偏殿,不大,也不算小。
只是这殿宇,空落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金玉为饰,却压不住那股子从梁柱缝隙里渗出来的阴冷。
京城的权贵们,脸上都挂着一模一样的笑,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笑意,三分同情,七分看戏,没有半分温度。
酒是温的,人心是凉的。
太子林康居于主座,一身明黄常服,气度雍容,他举杯,对着角落里的林安,朗声道:“七弟,此去北凉,山高水长,天寒地冻。为兄敬你一杯,愿你前路,多些炭火,少些风霜。”
话,说得滴水不漏,像是在心疼弟弟,可那语气,更像是给一口棺材,钉上最后一颗钉子。
林安受宠若惊地站起身,他身上那件崭新的王袍,穿在他瘦削的身上,晃晃荡荡,像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他双手举杯,一饮而尽,脸颊上迅速泛起两团不自然的红晕,憨厚地笑道:“谢太子殿下,臣弟……臣弟一定会的。”
那副模样,活脱脱一个被京城富贵迷了眼,又被一场惊吓吓破了胆的乡下亲王。
满座皆是压抑的低笑。
人群中,唯有一人,没有笑。
镇国大将军苏烈之女,苏婉儿。
她今日也在此,因为她与太子的婚约,人尽皆知。
这位将门虎女,即便穿着一身繁复的宫装,腰背也挺得像一杆枪。她不像旁人那样盯着林安看笑话,她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扫过那些或嘲讽、或怜悯的脸,像是在巡视一处破绽百出的军阵。
她本能地觉得,这殿里的一切,都有些不对劲。
可她又说不上来。
首到她看见,那个“感激涕零”的凉王,在放下酒杯时,那双端着杯子的手,稳得像磐石。
一个真正被吓破了胆的人,手,不会这么稳。
一个依附于太子的年轻侯爵,摇摇晃晃地站了出来。他叫萧元,新封的爵位,根基尚浅,最是需要在此等场合,为太子摇旗呐喊。
“凉王殿下!”萧元的声音提得很高,生怕别人听不见,“听闻北凉一年只下一场雪,一场下半年。此等苦寒壮丽之景,非诗词不能记。殿下即将远行,何不留下一首诗,也让我等京中俗人,瞻仰一番殿下的文采与胸襟?”
这是捧杀,更是公开的羞辱。
谁都知道,这位七皇子在冷宫七年,斗大的字怕是都认不全,还谈什么作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安身上,等着看他如何出丑。
太子林康端着酒杯,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并未出言阻止。他需要这场羞辱,来彻底踩实林安“懦弱无能”的形象,好让父皇,让天下人,都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一位七皇子。
林安像是被这阵仗吓到了,又像是酒意上头,他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诗……作诗?”
他眼神迷离,环顾西周,那目光里,是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无措。
大殿内,一片死寂。
只有殿外那呜咽的风声,像是在为某个即将到来的笑话,提前奏响了无声的伴奏。
林安的目光,飘飘忽忽,最后落在了苏婉儿的身上,只一瞬,便又移开,仿佛只是醉眼昏花,不辨人形。
他嘿嘿傻笑一声,打了个酒嗝。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铁锤,砸碎了这满殿的虚伪与寂静。
“醉卧沙场君莫笑,”
一句出,满殿的低笑声,戛然而止。
那股子从诗句里透出来的、混杂着酒气与血腥味的苍凉豪气,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萧元脸上的得意,僵住了。
太子嘴角的笑意,凝固了。
林安没有停,他像是彻底醉了,也像是彻底醒了,望着那殿顶的蟠龙藻井,又吟出了下一句。
“古来征战几人回。”
轰!
这七个字,不是诗,是雷!是在场的每一个养尊处优的权贵,都从未听过的,来自沙场边关的惊雷!
那不是一个懦夫的哀鸣,那是一个战士的宿命悲歌!
苏婉儿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那只原本轻轻搭在膝上的手,瞬间攥紧,指节发白。
这句话,她听过。
在北境,在父亲的大帐里,在那些喝醉了的老卒口中,在每一次送别袍泽的坟前,她都听过!
那是用无数条性命,用一座座孤坟,谱写出的血泪战歌!
她猛地抬头,第一次,真正地、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向那个依旧在摇摇晃晃的七皇子。
那张带着几分醉意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怯懦?
那双看似迷离的眼眸深处,分明藏着一片比北凉的风雪,还要冷,还要深沉的瀚海!
太子林康的脸色,第一次变了。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七弟,那眼神,像是一条毒蛇,想要钻进林安的骨头里,看个究竟。
他感觉自己好像错了。
错得离谱。
这哪里是兔子,这分明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就在此时,林安仿佛被殿内这死寂的气氛惊醒,他脸上的醉意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惶恐。
“啊……我……我胡说了什么……”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太子不住地磕头,声音里带着哭腔,“殿下恕罪!臣弟……臣弟是喝多了,酒后胡言,酒后胡言啊!”
那份惶恐不安,那份卑微求饶,演得天衣无缝。
太子林康那颗提起来的心,又缓缓放了下去。
他看着跪在地上,抖得像筛糠一样的林安,眼中的怀疑,渐渐被重新涌起的鄙夷所覆盖。
是了,一个在冷宫里待了七年的废物,能有什么城府?
不过是恰好从那本破书上,读到了一句应景的酸诗罢了。
酒后失言,人之常情。
终究,是自己想多了。
想到此,林康脸上重新挂起那副宽和的笑容,他亲自走下台阶,扶起林安,温言道:“七弟这是说的哪里话,好诗,好诗啊!只是太过悲凉,不合今日喜庆。来,回座,喝酒,喝酒!”
一场风波,似乎就此平息。
只是无人看见,苏婉儿那双藏在广袖下的手,己然松开,手心里,是那支太子所赠的凤钗,被她攥得冰凉。
她看着被太子扶回座位,依旧一副魂不守舍模样的林安,眼神中,惊异与探究,再也挥之不去。
而太子林康,在转身的那一刻,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冷冷地自语了一句。
“最好,一辈子都别再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