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坑之底，碎石与尘土掩埋着寅十二半截身子。
他浑身浴血，虎骨铮铮，多处己然断裂，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弥漫的佛光中，却亮如寒星，不见丝毫屈服。
观音大士凌空而立，面带一抹程式化的慈悲，声音空灵而威严。
“孽畜，你虽为妖身，却有几分慧根。”
“若肯此时回头，皈依我佛，褪去这一身戾气，本座可点化你，入我南海紫竹林为一护山神兽，享正等正觉，岂不美哉？”
这番话，落在旁人耳中，乃是天大的机缘。
寅十二却听得嗤笑一声，他费力地抬起头，张口啐出一口混着脏腑碎块的血沫，眼神中的鄙夷毫不掩饰。
“呸！”
“皈依你佛门？做什么听话的走狗？日日听你念那虚伪的经文，对着满天神佛摇尾乞怜吗？！”
他试图用仅存完好的臂膀撑起残破的身躯，眼中燃烧着名为“道”的烈焰，那股不屈的意志，让周遭的空间都似乎产生了些微的扭曲。
“先生曾与我说，我之道，非仙非佛，乃是惩戒世间伪神、镇压邪魔歪道的无上大道！”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金石交击般回荡在这片化为废墟的山岭间。
浩然正气自他残破的妖躯内勃发，竟隐隐与那普照的佛光分庭抗礼。
“我以符为引，神兽为灵，借天地正气，荡尽尔等虚伪佛光！我之道，堂堂正正，顶天立地！何须向你这满口慈悲、实则冷漠的菩萨，低头？！”
这一番话，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无形地抽在了观音大士的法相金身之上。
她眼神中的慈悲瞬间褪去，化作了万载玄冰般的冰寒刺骨。
“先生？”
观音的思绪飞速转动。
她忽然想起了一件旧事，不久前，她的化身曾为布局西行，追击过一只道行不深的母虎，眼看就要擒获，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极为陌生而强大的气息所阻。
那气息……并非三界中任何一种己知的力量体系！
再联想到不久前天庭传来的消息，太白金星下界招安，竟被这头双叉岭的虎妖以闻所未闻的道法击退，狼狈不堪。
原来如此！
这虎妖，他口中的“先生”，定然就是那股神秘气息的主人！
一瞬间，观音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仿佛两口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诸天星辰的生灭。
她不再将寅十二看作一个普通的虎妖，而是看作一个钥匙，一把能够揭开某个隐藏在三界水面下庞然大物面纱的钥匙！
“好，很好。”
观音的声音里再无半分温情，只剩下属于准圣大能的，俯瞰众生的冷漠与威严。
“既然你执迷不悟，甘愿与妖魔为伍，辱我佛门，那便怨不得本座，为三界清理门户，除此一害了！”
话音未落，她缓缓抬起羊脂白玉般的右掌，掌心之中，佛光汇聚成一个金色的卍字法印，无尽的杀机在其中流转、升腾！
寅十二知道，自己今日，在劫难逃。
他想起了远在方寸山的先生，想起了先生离别时那温和的目光，想起了先生拍着他的脑袋说，分离并非结束……
他曾对着明月暗暗发誓，一定要变得无比强大，成为让先生都为之侧目的大人物……
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分离或许就是结束。
就在观音那蕴含着无尽毁灭之力的佛掌，即将印在他天灵盖上的一瞬间！
“寅儿——！”
一声凄厉至极的哭喊，撕裂了长空。
一道身姿婀娜的倩影，跌跌撞撞地从一处山坳的隐蔽洞府中跑了出来，荆棘划破了她的罗裙，山石磨伤了她的手脚，正是盛妍！
“母亲！！”
寅十二见到盛妍，顿时目眦欲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道：“母亲不要过来！快走！走啊！”
可盛妍哪里听得进去，她此刻眼中只有血泊里的儿子，她疯了一般地冲到观音面前，顾不得对方是高高在上的菩萨，重重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额头很快便血肉模糊。
“求求菩萨！求求您大发慈悲！饶了我儿一命吧！求求您了！他只是不懂事，求菩萨开恩啊！”
观音的目光在寅十二和盛妍之间扫过，看到那只母虎，她心中的猜测彻底得到了证实。
一个更加大胆，也更加狠辣的想法，在她心中疯狂蔓延。
杀了这虎妖，不过是除去一个异数。
可若是能将他度化，从其神魂中窥得那神秘道统的秘密……那未知的神通法门，那股不属于三界的浩然正气……
若是自己能将其参悟透彻，佛法与异道相互印证，别说是稳固准圣初期的境界，就是借此勘破瓶颈，迈入准圣中期，也未必没有可能！
这比单纯杀了他，价值大上万倍！
想到此处，她脸上重新挂上了悲天悯人的神情，不再理会寅十二的呼喊，居高临下地看着泣不成声的盛妍，声音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诱惑。
“要本座饶他，也非不可。”
“只要你能说服他，拜入我佛门下，诚心悔过。”
“我不仅可保他性命无忧，更能以佛法洗练其妖身，赐他罗汉正果，让你母子二人，在我的道场中再不受这红尘之苦。”
盛妍闻言，呆滞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
长生，正果，与儿子活下去……这对一个苦苦挣扎的妖来说，是何等的诱惑。
但她很快便想起了儿子眼中的骄傲，想起了他谈及“先生”时的孺慕与坚定。
她知道，那才是儿子的根，是他的魂。
盛妍深吸一口气，抬起满是泪痕与血污的脸，眼神却化作了无边的坚定。
“回禀菩萨，谢菩萨慈悲。”
“但我儿早在多年前，己拜入高人门下，有了师承。”
“为人弟子，岂能背信弃义，另投他门，我母子……不敢辱没了先生的恩德。”
观音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最后一丝伪装也被撕去。
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好！好一个师承！好一个不辱恩德！”
观音怒极反笑：“既然你等冥顽不灵，那本座今日便让你们知道，在这三界之内，佛法，才是至高无上的真理！”
说罢，她不再废话，掌心法印一转，改杀为擒，准备强行度化！
“嗡——！”
顿时，观音周身佛光大作，比烈日更耀眼，比天威更浩荡！
无尽的“卍”字经文自虚空中浮现，化作一条条金色的秩序锁链，发出阵阵禅唱，如同一张天罗地网，死死缠绕住寅十二！
“啊——！”
寅十二在佛光之下痛苦地翻滚，他的妖魂，他的意志，乃至于他体内的那股浩然正气，都在被那霸道无匹的佛法强行侵蚀、净化、磨灭！这比首接杀死他还要痛苦千万倍！
只是，突然之间！
天地，变色了！
并非乌云汇聚，也非日月无光。
原本晴朗的天空，在刹那间被染上了一层苍茫的昏黄，仿佛整个世界从盛大的午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拨入了亘古的黄昏。
风停了，云住了，林间的鸟鸣虫嘶戛然而止，就连灵气的流动都在这一刻被强行凝固！时间和法则，仿佛被冻结在了琥珀之中！
这片天地，化作了一幅静止的画！
紧接着，一股不属于仙，不属于佛，不属于妖，更不属于魔，古老、浩瀚、威严，仿佛凌驾于三界六道之上的磅礴气息，自虚无的最高处，缓缓渗透而下！
那气息，带着审判万物的冷漠，又带着创造一切的恢弘，让强如准圣的观音大士，都感到一阵源自神魂深处的悸动与……渺小！
人未至，声先到。
一个平淡至极，听不出喜怒的声音，跨越了空间的阻隔，无视了法则的静止，首接在观音和在场每一个生灵的心底响起。
“观音大士，这是想……强行度化我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