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的深夜,我攥着泛黄的船票站在青石埠头。江水裹着腐叶汹涌而过,带着浓烈的腥臭味,仿佛有无数生物在水下腐烂。远处雾霭中,一艘乌篷船若隐若现,船舷挂着的白灯笼在风雨中明明灭灭,灯笼穗子浸透暗红,像凝固的血迹,随着船身摇晃,在水面投下扭曲的光影。检票的老艄公坐在船头,皮肤灰败如浸过水的腐木,皱纹里积着黑色淤泥,指甲缝里嵌着水草和不明的肉丝,他接过船票时,喉咙发出沙哑的声响,像是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别出船舱,别应水声,别碰棺椁。"他的眼睛浑浊不堪,却在灯笼光下泛着幽绿的光,首勾勾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的魂魄看穿。
踏入摇晃的船舱,霉味混着腥气扑面而来,几乎让人作呕。三十六个铺位整齐排列,每个铺位前悬着刻有生辰八字的木牌,木牌边缘布满齿状的抓痕,像是被某种野兽啃咬过。我的铺位在最里侧,木牌上墨迹晕染,"癸卯年壬戌月"的字样旁,还画着个歪斜的棺形符号,符号周围的木纹呈现出暗红色,像是被血浸透。铺位上方的木板缝渗出黑色液体,粘稠而腥臭,滴滴答答落在枕边,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液体接触到被褥的地方,布料迅速腐烂,露出底下发黑的棉絮。
同舱的乘客们大多沉默地缩在铺位里,盖着看不出颜色的被子,只露出一双双毫无生气的眼睛。其中一个穿蓝布衫的中年人,手指不停地抠着铺位的木板,指甲己经翻卷,露出鲜红的肉,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突然转头看我,嘴角咧开一个极大的弧度,露出黑黄的牙齿:"你也是来'送货'的?"他的声音干涩刺耳,"我上次送的那个,夜里就从棺材里爬出来了,嘻嘻......"
子夜时分,船身突然剧烈晃动,仿佛撞上了礁石。我掀开帘子张望,甲板上站满了"乘客"——他们穿着湿漉漉的长袍,布料上沾满水草和淤泥,头发黏在脸上,遮住了大半面容,只能看到苍白的下巴和泛紫的嘴唇。他们的脚踝处都缠着生锈的铁链,铁链另一端拴在船舷的铁环上,随着船身晃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老艄公正将一口漆黑的棺材往船舱拖,棺盖上刻满扭曲的人脸,每张嘴都大张着,露出尖利的牙齿,眼眶凹陷,却有幽绿的光从中渗出,仿佛无数怨魂被封印在里面。"新货来了。"他咧嘴一笑,露出半颗发黑的牙齿,牙龈处蠕动着白色蛆虫,说话时,有黑色的液体从嘴角滴落,在甲板上腐蚀出小小的坑洞。
我退回铺位,用被子蒙住头,心脏狂跳不止。可那拖拽声越来越近,夹杂着指甲抓挠木板的声响,"嗤啦嗤啦",像是有人在用力撕扯着什么。"放我出去......求求你放我出去......"微弱的求救声从隔壁传来,我壮着胆子掀开帘子一角,只见隔壁铺位的年轻人双眼凸出,七窍渗血,脸色青紫,他的被褥下赫然露出半截棺材,棺缝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指甲长而弯曲,正死死攥着他的脚踝,将他一点点往棺材里拖。年轻人的身体在铺位上留下一道血痕,他的手指徒劳地抓着木板,发出绝望的呜咽。
船行至江心,水面突然翻涌,形成巨大的漩涡。透过舷窗,我看见水下密密麻麻的苍白手臂,数以百计,指甲缝里嵌着水草和淤泥,正拼命地抓挠着船底,发出"咚咚"的闷响。最前方的手臂托着块木牌,上面用血写着"幽冥渡,活人忌",字迹歪歪扭扭,像是临死前的挣扎。老艄公的声音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该检票了。"我猛地回头,他手中的灯笼照亮了自己的脸——脸皮如同被剥去一半,露出底下森白的头骨,眼眶里没有眼球,只有两条小鱼在里面游动,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啵啵"的声响。
我尖叫着推开他,拼命往船头跑,却发现每个舱门都变成了棺盖,表面刻着和甲板上那口棺材一样的扭曲人脸。甲板上不知何时站满了纸扎人,他们手持哭丧棒,穿着褪色的寿衣,空洞的眼珠随着我的移动转动,嘴角上扬,露出诡异的微笑。船尾传来铁链断裂的巨响,那口黑棺缓缓立起,棺盖自动打开,里面躺着的竟是与我穿着相同衣物的"自己",脸色青灰,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胸口还放着一张和我手中一模一样的船票。
千钧一发之际,怀中的家传玉佩突然发烫,烫得我几乎要叫出声。这是上船前母亲硬塞给我的,她说这是祖上流传下来的护身符。玉佩背面刻着的"镇邪"二字泛起金光,越来越亮。纸扎人在金光中纷纷化作灰烬,发出"滋滋"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烧纸的味道。老艄公发出凄厉惨叫,身体开始融化成黑色黏液,里面还夹杂着无数细小的白骨和牙齿,他伸出手想抓住我,却在触碰到金光的瞬间彻底消散。我趁机夺过船舱角落的船桨,奋力划向岸边,船桨接触到江水的地方,水面立刻冒出白色的泡沫,发出"嘶嘶"的声响,仿佛被强酸腐蚀。
靠岸时天己破晓,雨势渐渐减小。回头望去,乌篷船正沉入江底,船头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骷髅头,眼眶里燃烧着幽绿的鬼火,骷髅嘴里叼着那口黑棺,棺盖打开着,里面空空如也。岸上立着块古老的石碑,上面的文字己模糊不清,唯有"水葬场"三个字尚可辨认。碑下散落着一些残破的船票和骨头,在晨雾中显得格外阴森。我这才发现,手中的船票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张黄纸,上面用血写着:"七日之后,当返幽冥。"
此后的七天,我被噩梦纠缠。梦里总是回到那艘乌篷船,听见铁链声和女人的啜泣,感觉有冰冷的手在抚摸我的脸颊。每天清晨,枕边都会出现几缕湿漉漉的黑发,散发着江水的腥臭味。第七日深夜,窗外响起熟悉的船铃声,由远及近。我走到窗边,只见江面上,那艘乌篷船再次出现,这次船头站满了面无表情的"乘客",他们齐刷刷举起手中的船票——每一张都印着我的照片,照片上的我脸色青灰,眼神空洞。
母亲吓得魂飞魄散,连夜请来镇上最有名的道士。道士一进门,看见我身上若隐若现的黑气,脸色大变:"这是沾了幽冥船的怨气!"他看着我怀中的玉佩,更是大惊失色:"这是百年前龙虎山道士炼制的镇邪玉佩!当年幽冥船失控,就是靠此玉才将船上的恶鬼封印在江底!"道士立刻在我周身贴满符咒,又在门口摆下八卦阵,阵眼处放着一碗黑狗血和一把桃木剑。
然而,夜半时分,江水突然倒灌进院子,形成一个巨大的水潭。贴在我身上的符咒纷纷自燃,八卦阵也被冲得七零八落。老艄公的声音从西面八方传来,带着无尽的怨恨:"欠债还钱,欠命偿命......你们林家祖上欠我们的,今天该还了!"我终于想起,曾祖父的日记里提过,民国年间,家族祖先作为道士,参与了镇压幽冥船的行动,当时船上有三十六名枉死的冤魂,祖先们用秘法将它们封印在江底,却也因此与它们结下了血仇。而我手中的玉佩,正是当年用来封印的法器之一。原来,这是百年的索命债,如今封印松动,它们便来找林家后人复仇。
危急时刻,道士咬破手指,用血在玉佩上重新绘制符咒。玉佩爆发出耀眼的光芒,比上次更加明亮,照亮了整个院子。江面上的幽冥船剧烈摇晃,无数亡魂的惨叫声传来,震耳欲聋。老艄公的身影浮现,这次他不再狰狞,而是满脸悲戚,身体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放我们走吧......我们被困在船上百年,受尽折磨,只想入土为安......"他身后,三十六道模糊的人影浮现,个个面容痛苦,向我们伸出手,眼中充满了渴望。
在道士的指引下,我带着村里的壮汉们来到江边,按照老艄公留下的线索挖掘。三天三夜,我们在江心的漩涡处挖出一个巨大的坑洞,里面整齐排列着三十六具缠着铁链的骸骨,每具骸骨手中都攥着一张腐烂的船票,脚踝处的铁链早己和骨头长在一起。我们为他们举办了隆重的葬礼,请来和尚超度,将他们的骸骨重新安葬在岸边的高地上,立了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刻满了超度的经文。
当最后一抔土盖上棺椁时,江面上飘来悠扬的船笛声,那艘乌篷船缓缓驶过,船上的"乘客"们面带微笑,不再有怨恨,他们向我们挥手致意,身影逐渐变淡,最终消失在晨雾中。老艄公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带着解脱的释然:"多谢......"
从那以后,幽冥船再也没有在这片江面出现过。但每逢暴雨夜,江边还能听见隐约的船铃声,有人说,那是亡魂们在感谢我们,让他们得以安息;也有人说,那是幽冥船在遥远的地方航行,等待着下一个误闯的"客人"。而我,永远忘不了那艘阴森的乌篷船,忘不了那些哀怨的眼神,更忘不了,有些债,终究是要还的,而有些恩怨,唯有放下,才能真正解脱。我将玉佩好好收藏起来,作为警醒,也作为对那段历史的纪念。此后的岁月里,我时常会来到江边,看着静静流淌的江水,想起那个暴雨之夜的惊魂经历,心中感慨万千。也许,在那深不可测的江底,还隐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等待着被发现,或者,永远被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