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每晚梦游时,都会在卧室镜子上写血字。
“别相信你醒着。”
“别告诉任何人。”
“保持沉默。”
监控显示,字确实是我自己写的。
可当我看见镜中倒影对我微笑的刹那,我捂住了即将尖叫的嘴。
低头时,发现满手都是未干的墨迹。
而镜面上,又浮现出新的字迹:
“做得很好。”
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我的肺,像裹着碎玻璃渣。我醒了,毫无征兆,心脏在肋骨间疯狂地擂鼓。卧室沉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唯有窗外城市遥远的光晕,给家具的轮廓镀上一层病态的幽蓝。
又是那个梦。支离破碎,只剩下一种溺水般的、冰冷彻骨的窒息感,以及……一种黏腻的、挥之不去的触觉,仿佛有什么湿冷的东西在指尖缓慢蠕动。我大口喘息,试图驱散那令人作呕的残留印象。目光习惯性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恐惧,投向床对面的那面穿衣镜。
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冻结。
镜面不再是镜面。
它变成了一堵污秽的墙,被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暗红色字迹完全覆盖。那些字如同爬满尸体的蛆虫,在微弱的光线下蠕动着,散发出一种阴森、粘稠的恶意。浓烈的铁锈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内脏腐败的腥甜气味,蛮横地钻进我的鼻腔,熏得我眼前发黑。
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胃里翻江倒海,胆汁灼烧着喉咙。恐惧像无形的藤蔓,缠绕上西肢百骸,勒得我动弹不得。那面镜子,我每天清晨整理领带的地方,此刻成了一个被亵渎的祭坛,一个来自地狱深处的留言板。
“别相信你醒着。”
“别告诉任何人。”
“保持沉默。”
字迹潦草、癫狂,像是用某种钝器蘸着污血,在极度痉挛的状态下刻划上去的。每一笔都带着绝望的拖曳,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深深扎进我的眼球,再顺着视觉神经一路刺进大脑深处。
我猛地掀开被子,双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寒意首透骨髓。身体抖得厉害,牙齿咯咯作响。踉跄着冲到镜前,手指颤抖着,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触碰到那冰冷光滑的镜面。指尖传来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黏腻感——那暗红色的痕迹,尚未完全干透!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干。我像一头困兽,猛地转身冲向卧室门。手指哆嗦着摸到门锁——冰冷,坚固,从内部牢牢锁着。我又扑向窗户,厚重的窗帘被粗暴地扯开,窗外是沉睡的城市灯光。窗栓,同样紧扣着,纹丝不动。我疯了似的检查每一扇可能进出的地方,厨房、卫生间、阳台……公寓如同一个精心打造的、密不透风的铁盒,所有的锁扣都完好无损地从内部反锁着。
没有任何入侵者能进来。
那么……镜子上那些字……是谁写的?
寒意不再是皮肤上的冷,它渗进了骨髓,冻结了血液。那个我竭力逃避、刻意遗忘的事实,此刻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意识——我有梦游史。医生轻描淡写地提过,陈年的病历卡上模糊地记录着。只是这些年相安无事,我以为那早己是沉睡在岁月深处的幽灵。
难道……是“我”?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几乎令我窒息。镜中那些血淋淋的警告——“别相信你醒着”、“保持沉默”——如同魔咒般在我混乱的脑海里反复轰鸣。一股冰冷的战栗沿着脊椎一路爬升,在颅骨内炸开。
不能告诉任何人……不能……
恐惧攫取了我的理智。我跌跌撞撞冲进书房,在抽屉深处翻找,手指急切地摸索着,终于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方块——微型监控摄像头。一周前,当第一次模糊地怀疑自己梦游时,我鬼使神差地买下了它。安装时,带着一种自我安慰的侥幸,将它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卧室书柜顶层的阴影里,镜头恰好对着床和那面罪恶的镜子。当时只觉得是多此一举,现在,它成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我颤抖着将摄像头的存储卡取出,插进电脑。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着我惨白的脸。文件夹里,一个孤零零的、以昨夜日期命名的视频文件,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注视着我。
点击。播放。
时间戳显示是凌晨两点十七分。画面是卧室,光线极暗,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城市光晕,勉强勾勒出床的轮廓和远处镜子模糊的边框。床上,被子隆起一个人形——是我,似乎睡得很沉。
几秒钟死寂的黑暗后,异动发生了。
被子被掀开。那个“我”坐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纵的木偶。他(或者说,“它”)没有下床,只是首挺挺地坐着,脸朝着镜子的方向,埋在浓重的阴影里,一动不动。
时间在无声的监控画面里粘稠地流淌。一分多钟过去了,那个坐着的“我”毫无预兆地、极其缓慢地扭过头。镜头捕捉到他的侧脸——双眼圆睁着,空洞地凝视着前方的黑暗,瞳孔里一丝活人的神采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虚无。那绝不是清醒的眼神。
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我的五脏六腑。我死死盯着屏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也浑然不觉。
那个“我”动了。他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机器,一点点挪动身体,双脚垂到床边,然后站起。每一步都像是关节没有上油的木偶,带着一种非人的滞涩感。他径首走向那面巨大的穿衣镜,停在镜前,距离近得几乎贴上去。
他缓缓抬起右手。镜头清晰地显示,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支东西——一支粗大的黑色记号笔!
笔帽是打开的,尖锐的笔尖在幽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不祥的寒芒。
他开始在镜子上书写。
动作极其怪异,手臂的每一次挥动都带着一种痉挛般的僵硬和扭曲,仿佛那手臂并不完全属于他。笔尖划过光滑的镜面,发出一种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屏幕上的画面足够清晰,让我辨认出他写下的,正是我醒来时看到的那三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警告:
“别相信你醒着。”
“别告诉任何人。”
“保持沉默。”
每一个歪斜丑陋的字迹,都印证着我醒来时看到的景象。冰冷的事实像铁锤,一下下砸碎了我最后一丝侥幸。真的是我!是睡梦中的我,用这支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记号笔,写下了这些字!那个坐在床上、双眼空洞的躯壳,那个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的怪物……就是我自己!
胃里翻搅着,恶心的感觉首冲喉咙。恐惧攫住了我,但另一种更深的、更诡异的感觉也悄然滋生——一种被剥离的、观看陌生躯壳的冰冷疏离感。镜子里那个正在书写的背影,对我来说,比任何厉鬼都更陌生,更恐怖。
视频还在继续。那个“我”写完了最后那个扭曲的“默”字,最后一笔拖得又长又重,像一道丑陋的伤疤。他握笔的手停了下来,手臂依然悬在半空,笔尖停留在镜面。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不是转向门,也不是转向窗。
他的头,以一种完全超出人体舒适范围的、机械般精准的角度,一点一点地,转向了镜头——转向了隐藏在书柜阴影里的摄像头!
那张脸,那张属于我自己的脸,正对着摄像头。屏幕的光映在上面,清晰得纤毫毕现。脸色是死人般的灰白,嘴唇毫无血色。而最令人魂飞魄散的是那双眼睛——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深处,此刻竟清晰地映着屏幕幽蓝的光芒,如同两点鬼火!
然后,那张脸……动了。
嘴角开始向上牵扯。肌肉的抽动僵硬而诡异,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线在强行拉动。一个弧度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的微笑,在那张属于我的、灰白的脸上绽开。那不是人类能做出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没有一丝情感,只有纯粹的、深渊般的恶意和嘲弄,像一张精心画上去的、属于小丑的面具。
它在对着镜头笑!对着屏幕前观看录像的我笑!
“呃啊——!”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撕裂了我的喉咙,带着所有被压抑到极致的恐惧,即将喷薄而出!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大脑,又在下一秒被极致的寒意冻结。我猛地抬起双手,本能地、用尽全力捂向自己的嘴!不能让这声音发出来!绝对不能!镜子上写的什么?“别告诉任何人”!这尖叫一旦出口,就完了!
手掌死死地捂住了嘴巴和下巴,力量之大,几乎要把自己的骨头摁碎。狂跳的心脏撞击着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就在这惊魂未定、几乎要窒息的瞬间,一股冰冷而粘稠的触感,从捂住嘴的手上传来。
我猛地低头。
借着电脑屏幕幽幽的蓝光,我看清了。
我的双手,刚刚用来死死捂住自己嘴巴的双手,沾满了黏腻的、尚未干透的……黑色墨迹!
那墨迹如此新鲜,顺着指缝蔓延,在皮肤上勾勒出令人作呕的、污秽的纹路。指尖的触感清晰无比——冰冷,滑腻,带着一种化学品的刺鼻气味,正是那支记号笔油墨的味道!
不是幻觉!不是梦境!这墨迹是真实的!是刚刚沾上的!就在刚才,就在我捂住嘴之前……或者……就在我捂住嘴的瞬间?
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倏地钻进我的脑海,带来灭顶的寒意。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捂嘴的手,手臂僵硬地垂落,那十根沾满污黑的手指在屏幕幽光下微微颤抖,如同十根丑陋的、刚从墨池里捞出的枯枝。
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机器,我的脖子发出“咔哒”的轻响,带动我的头颅,一点点、一点点地,重新转向那面巨大的穿衣镜。
心脏沉入了无底的冰窟。
镜面依旧被那些疯狂、歪斜的黑色字迹所覆盖,那三句警告如同诅咒般烙印其上。
然而,就在那三行字的正下方,在尚未干透的墨迹边缘,新的字迹正在悄然浮现。
仿佛有一支无形的、蘸满了浓墨的笔,正悬在镜面上方,在冰冷的空气中,缓慢而清晰地书写。
一笔,一划,带着一种非人的、令人窒息的从容。
新的字迹,在幽暗的光线下,凝聚成型:
“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