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伊始，空气里弥漫着南方特有的湿冷，像是无数细密的冰针钻进骨头缝里。礼那晚礼堂的喧嚣与流光，被这阴沉的天气彻底隔绝，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徐意窝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指尖无意识地在手机屏幕上划过，最终停留在那个黑色头像上——江泽枫的朋友圈依旧一片沉寂，像冻结的湖面。那晚他臂弯的温度仿佛还熨帖在记忆里，那句“你很漂亮”的低语偶尔还会在深夜回响，搅得人心绪不宁。
“出去透透气！”她猛地站起身，仿佛要甩掉那些无端滋长的念头。套上厚厚的羽绒服，随手抓了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推开了家门。
扑面而来的湿冷空气带着一种粘稠感，瞬间糊住了口鼻。小区里行人寥寥，常绿的香樟树叶蒙着一层灰蒙蒙的水汽，在寒风中蔫蔫地晃动着。绕过几栋楼，熟悉的、富有节奏的拍击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孤独感，在空旷的冬日午后格外清晰。
是篮球场。
徐意脚步顿住，循声望去。冰冷的铁网内，水泥地面残留着昨夜冷雨留下的深浅水渍。只有一个身影在奔跑、跳跃。他穿着深灰色的连帽卫衣，帽子随意地兜在头上，随着他迅疾的变向突破而晃动。每一次运球都砸在水渍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发出沉闷又带点黏腻的回响，每一次投篮都划出利落的弧线，像在与无形的对手搏斗，又像是在宣泄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
是江泽枫。
心脏猛地漏跳一拍，随即更剧烈地撞击着胸腔。徐意屏住呼吸，悄悄走到场边的长椅旁坐下，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湿冷的空气仿佛能渗入骨髓，他额角却有汗水渗出，在灰暗的天光下亮晶晶的，下颌线紧绷着，侧脸在铅灰色的背景下显得愈发清峻疏离。
他投出一个漂亮的三分，篮球空心入网，发出清脆的“唰”声。他弯腰捡球时，目光终于扫到了场边的身影。动作明显滞了一下，随即站首身体，隔着铁网望过来。
“徐意？”他微微喘息着，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声音带着运动后的沙哑。
“嗯，”徐意站起身，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些，“路过，看你打球。” 她晃了晃手里的矿泉水，“要喝水吗？刚买的。”
江泽枫没说话，只是抱着球慢慢走了过来。铁网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走了出来，高大的身影带着运动后的热气和微湿的汗味，瞬间驱散了些许徐意面前的寒意。他接过她递来的水，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的，那微凉的触感让徐意心头一颤。
“谢谢。”他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几口，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几滴晶莹的水珠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滑落，消失在深灰色卫衣微湿的领口里。
“没想到…你也住这个小区？”徐意找了个话题，试图打破这微妙的沉默。冷风吹过，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嗯，”江泽枫放下水瓶，抬手随意地用袖子抹了下额角的汗，“我外婆住这儿。”他指了指不远处一栋楼，“李奶奶，住三单元一楼。”
“李奶奶？！”徐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个阳台摆满花、总爱坐在门口藤椅上的李奶奶？她是我家隔壁单元的！”
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掠过江泽枫的唇角，像阴云缝隙里透出的一线微光。“嗯，是她。我过来陪她过年。”
“你自己一个人？”徐意脱口而出，随即想起礼前在办公室外听到的争吵碎片，还有他母亲那压抑的哽咽。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没什么波澜，目光却投向远处湿漉漉的香樟树，“我妈……希望我寒假在家好好复习。”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冰凉的矿泉水瓶，“手机……也被她暂时收走了。”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只剩下湿冷的风声。徐意的心沉了沉，那句“想加微信”的试探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原来那一片沉寂的背后，是冰冷的限制。她看着他平静的侧脸，想象着礼后，他独自一人被隔绝在那个充满压抑的“家”之外，来到外婆这里，也只能在湿冷的篮球场上独自挥洒汗水。
“那……”徐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换了个轻松些的语气，“除夕夜小区广场会放烟花，可热闹了！李奶奶腿脚不方便，肯定不去，你要不要……一起去看？”
江泽枫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映着灰白的天色，也映着她带着期许的面容。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好。”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
简单的应允让徐意的心雀跃起来，像是被点燃了一簇小小的火苗。她弯起眼睛：“那说定了！除夕夜，广场见！”
湿冷的空气似乎也松动了一些。江泽枫点点头，目光却并未移开，反而更深地望进她眼底。篮球场空旷的寂静里，一种无声的张力在弥漫。徐意被他看得有些心慌，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羽绒服的衣角，一个盘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借着这份寂静和方才的亲近感，几乎不受控制地溜了出来。
“那个……”她声音很轻，带着点试探，目光飘向旁边积着污水的低洼，“江泽枫，你……有考虑过什么时候谈恋爱吗？”
话一出口，徐意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太突兀了！太傻了！她脸颊瞬间烧得滚烫，几乎不敢看他的反应。
江泽枫明显怔了一下。他微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踩在湿滑的青苔上。徐意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空旷的球场上显得格外清晰。
终于，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她，声音依旧清冽，却比刚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感。
“近期……不考虑。”他清晰地吐出这几个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结论。随即，他话锋似乎一转，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种刻意的坦荡，甚至嘴角还牵起一个极淡的、安抚性的弧度：“但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朋友”两个字像冰冷的雨滴，猝不及防地打在徐意那颗刚刚雀跃起来的心上。那簇小小的火苗“噗”地一声熄灭了，只留下一缕带着酸涩的青烟，瞬间弥漫了整个胸腔。
原来，跨过门时那紧挽的手臂，图书馆里共度的安静午后，扉页里藏着心事的银杏叶书签，甚至他手机里那张“表情挺逗”的礼照片……在他那里，统统只归在一个名为“朋友”的、安全而界限分明的格子里。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闷闷地发疼，梗塞得几乎无法呼吸。徐意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涌上眼眶的酸涩感逼退。她强迫自己扬起一个同样“坦荡”的笑容，用力地点点头，声音轻快得甚至有些发飘：
“对啊！那当然！” 她甚至故作轻松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指尖触到他卫衣下微凉而坚实的肌肉，“好朋友嘛！除夕夜看烟花，不许迟到啊江同学！”
笑容挂在脸上，像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句“对啊”背后，是怎样一片兵荒马乱、瞬间荒芜的内心旷野。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从两人脚边掠过，发出干涩的沙沙声，像无声的叹息。江泽枫看着她明亮的笑容，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再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弯腰捡起了地上的篮球。
徐意转过身，背对着他挥了挥手：“那我先回去啦！太冷了！” 她迈开脚步，每一步都踏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鞋底发出沉闷的声响，沉重而清晰，像是在努力踩碎什么，又像是要逃离这片让她心口梗塞的湿冷之地。
朋友。这两个字像冰冷的烙印，刻在了她十八岁寒假的第一场湿冷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