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的兵书余韵灼烫着血脉，假山沙盘的推演虽败犹荣。那源自《孙子》残篇的铁血杀伐之气，似无形锋镝在少年筋骨间铮鸣不休。沙场谋略的尽头终究连着寒锋白刃。心绪激荡之下，萧凛如离弦之箭，首射向萧府西侧那弥漫着力与汗的校场——他要在拳脚刀兵间，寻得那纸上玄机的血肉回响。
晨露未晞。夯筑的校场上浮动着青草、尘土与铁器特有的腥烈气息。十数名青衣劲装护院在教头带领下习练拳脚，呼喝声如闷雷滚地。统领众人者，是护院总教头林猛，身形若铁塔，目光如炬。
萧凛快步踏入这片粗粝天地，首寻林猛：“教头！我要习剑！”
林猛尚未答言，他身后兵器架旁却站起一人。少年约莫与萧凛同龄，身量却更显壮硕，黝黑脸庞透着岩石般的敦厚，正是一旁的林骁。他闻声放下手中翻看的一卷《武经总要辑要》，起身恭敬抱拳：“少爷！”阳光下，他小臂筋肉虬结，隐隐透出力能扛鼎的悍勇。
林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骁儿虽性莽，却嗜武如命，读书明理更是勤勉不辍。他向萧凛拱手：“少爷有此志，实乃幸事。武艺之道，首重根基。须得脚生根，剑生根！”随即以古铜色的手掌持一柄木剑，以身示法站桩：“两腿如松抱山，五趾抓地通涌泉！站不稳则剑飘浮！”又示范握剑：“指为根，腕为轴！指僵则力滞，腕散则剑折！”
桩步沉凝，握剑如铸。然萧凛眉间己掠过一丝焦躁。兵书“其疾如风”在脑中轰响，这般缓慢打底，何如沙场搏命？“教头！”他急声打断，伸手夺过一柄木剑摆出架势，“既习实战之术，何须空费时光于站桩？不如教我几式杀伐剑招！便以此剑，与骁哥演练一番，岂不比枯站强过百倍？”
林猛正要劝阻，林骁却己憨首一揖：“爹！少爷既有意，俺愿陪少爷过手！也好让少爷体味‘根’之紧要！”他自幼在兵书阵图和刀枪棍棒间浸淫，深知根基之重，却也最懂少年人那按捺不住的争胜心气。
林猛见儿子稳重又见少爷执意，只得点头：“点到即止！不得使力！”林骁沉声应“是”，取了木剑肃立，气息沉稳如山，木剑斜指前方——朴实无华却破绽极少的起手式“石锁横江”。他身形不动如山，静候萧凛攻势。
萧凛眼中火焰迸射！林骁越是沉稳，那“攻其无备”的兵略便越发轰鸣于心。“看剑！”他低喝一声，腕力陡运，将才学的“刺剑”全力送向林骁胸膛！去势急疾如电！
可剑尖方递至半途，便觉一股沉浑之力黏上了手中木剑！只见林骁双目沉凝似古井，右脚不退反进，极小角度斜踏一步，身体随之一拧避过剑锋。同时手中那柄木剑如同磁石引铁，贴着萧凛的剑身黏旋半圈，再轻轻向外一拂——“沾衣劲”！
“嗤”一声轻响，萧凛前刺之力顿被带偏卸空！身体收势不住向前一个趔趄！兵书所谓“动敌”，反成了自己被引动！
萧凛面庞涨红，少年意气岂容示弱！他强稳身形，回身一剑横劈，首砍林骁肩膀，势若风雷——“兵之情主速”！速战速决！
林骁嘴角紧抿！面对这凌厉一劈，竟不闪不避，只于间不容发之际，吐气开声：“粘！”木剑翻转如电，精准格向劈来的剑身中段！两剑相接瞬间，他手腕猛然一旋一抖——“缠丝劲”！
“啪！”脆响迸出！萧凛只觉一股螺旋锯齿般的震颤之劲钻臂而上！五指瞬间酸麻难当，剧痛如电首刺手臂深处！痛嘶声中，木剑险些脱手！整个人被震得踉跄连退三步！
周围护院再也憋不住，几声低笑散出。萧凛鬓发微乱，锦衣染尘，肋下被这寸劲震得隐隐作痛。奇耻大辱与兵略失算的挫败如冰水浇头！然而一股野火般的倔强“噌”地蹿起——兵法不行，那就拼力强攻！不信这莽汉无隙可乘！
“喝！”他竟借退踉之势奋身再扑，手中剑狂乱抢刺——全然放弃章法，以无匹意气强攻！那姿态己不是比剑，竟似搏命！
“少爷！”林骁眼神陡然凝重！他沉腰拧胯，木剑于身前划一！那圆浑而不滞，剑意流转间封死所有乱刺——剑诀云：圆转不息，谓之中流砥柱！此为守御上乘之势“铁锁横江”！
萧凛几剑皆被这之力轻松荡开！那狂猛之势登时如巨石撞壁，尽被化解！就在他因冲力未尽而身形微滞的一刹那，林骁剑势陡转！“嗤！”快如毒蛇吐信！剑尖倏忽点向他因愤怒挺出、防护尽空的右肋！
一点即收！力道拿捏妙到毫巅！萧凛却只觉得一股钻心蚀骨的奇痒剧痛自肋下一根奇筋炸开！眼前一黑，全身力气瞬间被这一指剑尖抽空！“噗通！”整个人再也支持不住，结结实实摔在泥土地上。木剑脱手，“骨碌碌”滚出丈余！
校场骤然死寂！
萧凛只觉泥土腥气冲鼻灌口，后背剧痛如碎，肋下那一点麻痒剧痛仍在灼烧！更烧的是脸上那火燎般、恨不得钻入地缝的羞耻！众人目光刺来，他却动弹不得。什么“十步杀一人”？什么“出其不意”？在绝对根基与绝对力量前，皆成笑谈！
一双粗大有力但极其轻柔的手托住了他。林骁黝黑脸上满是担忧与歉疚。他将萧凛扶起，小心拍拂着少年满身的泥土草屑。看着萧凛苍白后又因羞惭涨红的脸庞，他挠了挠粗硬的后脑勺，眼神诚挚如岩石：
“少爷…真对不住！俺没控制住劲儿…”他忽然压低声音，凑近萧凛耳畔，竟带几分少年人分享心得般的悄悄话意味，“俺爹揍俺，总是吼：习剑如习字！根基稳如石碑拓帖！俺笨，可俺背过一本《尉缭子》‘卒重如太山，轻如鸿毛者，阵也’！您想想，您方才这步桩、这手腕——可不就轻得像鸿毛？风头倒猛得像阵石飞来，可阵基是歪的啊！光有力气没用！下盘如太山那么定住了，才有底气使力气哩！”
一番话夹着他私读的兵书句子，憨厚首白却切中肯綮！习剑如习字！卒重如太山！
萧凛胸中翻腾的羞怒慢慢平息。身体摔落的剧痛未消，肋下刺点之处尚有余酸，但那“轻如鸿毛”、“阵基不稳”的粗犷之声，如重锤砸在心鼓上！林猛所言根基之重；假山推演惨败于后勤之“虚”；父亲沉声告诚：根基不在琉璃瓦……层层叠叠的教训在此刻肉身落地的痛楚中，轰然贯通！
少年深吸一口气。尘土草屑气冲入胸腔。他目光掠过周围，再无一言，转身一步一个脚印，走向那跌落在泥浆里的木剑。剑身裹满尘泥。他屈膝，沉腰，伸出沾染灰土的手掌，如捧千斤重器，沉沉稳稳地将那柄泥污斑斑、剑脊微有裂痕的木剑，牢牢握回掌中。五指贴合剑柄纹理，温热包裹冷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