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船万担的茶叶在陈氏伙计的吆喝声中被护院们仔细地装入萧家的货船。沉重的船身又吃深了几寸,压着浑浊的运河水。
“茶丝易货”如同一剂猛药,暂时止住了扬州分号流血的伤口。
仓库里那令人窒息的绸缎“山峦”矮了一小截,腾出的空间被新涌入的茶香填满。空气里霉变的丝气,混进了几缕若有若无的清涩茶香,像是腐朽与新生的杂糅。
账面压得喘不过气的数字,总算撕开了一条活气。
伙计们脸上紧绷的神情松弛了少许,脚步虽依旧匆忙,眼底深处却亮起了些微的光。
萧凛跟在父亲身侧,看着账房伙计点验那码得整整齐齐的茶箱,心中却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父亲的布局,惊天手笔。化死物为活钱,硬生生盘活了这盘几乎困死的棋。
但这只是止血!只是拿茶叶续命!丝绸的根子——滞销!依旧像一把钝刀,悬在萧家头顶!
北地能吞下多少茶叶?幽燕之地此刻又如何?乱世烽烟,瞬息万变!今日的“药”,明日会不会成了新的“疮”?
危机感如同跗骨之蛆,并未远去。他需要看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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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的街市,繁华如旧景,细看却早己换了风骨。
萧凛不再沉溺于库房案牍。
他开始像一头年轻警觉的狼,独自穿梭于瘦西湖畔游人如织的长堤,流连于锦绣街各色绸缎铺子的柜台前。
目光锐利,沉默地捕捉着每一个可能被忽略的信号。
瘦西湖画舫上。
昔日富家公子小姐们争奇斗艳、满身珠翠锦绮的景象淡了。
取而代之的,是临湖凭栏、三五雅聚的文人墨客。他们的衣着看似素朴,料子却无一不是织造精密的暗花绫、提花罗,光华内敛。
细看袍服上的纹样,不再是往年流行的繁复缠枝牡丹、百鸟朝凤、遍地金锦的奢靡炫耀。
青衫之上,是疏朗的竹影;素白袍袖,缀着清雅写意的兰草;甚至还有灰墨色底的袍子上,寥寥几笔勾勒出傲雪独立的梅枝。
配色,也从浓重的朱紫金蓝,转向了更含蓄内敛的青灰、月白、墨蓝、浅赭。
喧闹的丝竹间,高谈阔论间,那举手投足,透着的是一种乱世中的克制风雅。
锦绣街上,“华彩阁”的橱窗。
往日最受追捧的几匹华丽重锦,仍摆在显眼处,却少有问津。
掌柜亲自向熟客殷勤介绍的,却是几卷新到的料子:素净的银灰底云纹绫,上面绣着纤细如生的寒梅;浅青色的雨过天青罗,织着若隐若现的墨竹暗纹;甚至有一匹月白色的素软缎,只在衣襟领口处,工笔精绣了玲珑的菊瓣。
“钱家二小姐前日特意订的,说要仿古画上的仕女,要的就是这股子清贵气儿…”掌柜压低的声音传进萧凛耳朵。
“如意坊”柜台前。
一位富态的中年妇人,衣着低调而质地非凡。她抚摸着几匹颜色略显黯淡的重锦,又挑剔地看了看旁边几匹织着莲荷水鸟的罗缎,最终指向了角落里一卷宝蓝素绸:“太花眼了,看着心不静。包这个…哦,有梅树鹤图的样儿吗?天青底的最好。”
萧凛倚在不远处铺面的廊柱后,冷眼如刀。过往五年磨练出的商贾首觉,此刻如同冰冷的扫描器具。种种信息碎片在他脑中飞速碰撞、拼合、沉淀。
一个清晰的轮廓在迷雾中显现:
江南富户并非不买绫罗绸缎!
只是乱世危机感和文人清流影响的兴起,让审美风骨悄然转向!
奢华依旧,但更求内蕴!富贵犹在,却重其象征!
清雅、吉祥、风骨、气韵…
简洁而有力的符号——“西君子”(梅兰竹菊)!寓意高洁的“岁寒三友”(松竹梅)!
取代了那些繁复俗艳的花团锦簇!
这是时代刻刀在无声中雕琢出的新需求!比降价抛售更犀利百倍的市场无声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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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号后堂。
压抑的氛围因“茶丝易货”而松动了些,但那份沉重的底色仍在。
萧诚正在向萧远山汇报陈氏第二批茶叶的清点入库事宜。
萧凛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打断了萧诚。他声音平稳,带着深思后的清晰:“父亲、诚叔,我有话说。”
目光转向萧远山,带着询问。
萧远山眼神示意他继续。对这个儿子近几日的沉默与观察,他并非没有察觉。
“锦绣街的库房里,是堆积如山的锦绣坟冢。”萧凛一开口,便将冰冷现实再次拉回众人眼前。“父亲的‘茶丝易货’,解了燃眉之急!功在当代!”
他话锋陡转,锐利无比:“但,北茶叶之路,能走多久?能走多远?变数太大!我们耗费巨大人力物力打通它,只能换回暂时的喘息!若茶叶再次积压北方,又将如何?难道再找一个有绸缎积压的陈家来换不成?”
句句敲在隐忧之上!
“破局的关键,不在茶路,而在丝绸本身!”萧凛的声音陡然高昂几分。
迎着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他抽出怀中几张草图。墨迹新鲜,显然是刚绘就。
纸上几幅改良的织锦纹样,跃然眼前!
第一幅:深青灰地色,背景织着极细极浅的云纹暗花,主体是一株根须虬结、枝桠斜逸的苍松,针法疏密有致,松针以深浅不一的墨绿勾勒,沉郁中见苍劲。
第二幅:素白如雪的缎子,寥寥数竿修竹斜飞,竹节用玉色丝线织出凸起的质感,竹叶尖稍点染嫩青,飘逸中带着凛冽风骨。
第三幅:浅赭色打底,背景若有寒山远影,几朵遒劲的蜡梅绽开,花瓣用素白捻银线的纱罗工艺叠加,蕊心一点鹅黄,雅致中不失傲然。
他指着图纸,目光灼灼,带着新锐的锋芒:“这是儿子在瘦西湖、在锦绣街各个铺面观察半月所得!江南富户非不买锦缎!只是喜好变了!”
“浓妆艳抹的百鸟、缠枝宝相花…过时了!”
“现在…求的是风骨!是清雅!是象征!梅兰竹菊,松竹梅,这些寓意着高洁坚韧、君子品格的意象,才是当下审美的核心!”
“何不…就借我们库房里那堆着发霉的顶级好料子!”他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锐气,“抽出一部分,改!改织!改成当下名士雅士、贵妇闺秀都趋之若鹜的新图样、新风格!”
“价不降!质不减!甚至立意更加深远!赋予它新的价值!”萧凛眼中精光爆射,“这,才是斩断我们身上丝绸枷锁的根本之道!变废为宝!点石成金!”
一席话,如石破天惊!后堂内众人皆怔住!
萧诚张着嘴,眼中既有震惊的茫然,又有隐约被点亮的火花。改纹样?这……
风险?
未知?
但少爷的洞察,一针见血!
萧远山的神色没有太大波动,但那握着紫檀椅背的手指,己然收紧!他沉默着,目光如鹰隼,死死锁定在那几张新鲜出炉的改良草图之上。图纸上的松、竹、梅,线条流畅,气韵隐然,远超市面上那些俗物。
他看得更深!
这不只是一场纹样改良!这更是一种对乱世中隐秘人性需求的精准洞察!一种化“滞”为“需”的通天慧眼!
萧远山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图纸,落在儿子因激动而微微泛红、却充满坚定锋芒的脸上。那沉着里透着锐气的眼神,让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好一个‘点石成金’!”他终于开口,声音沉稳有力,带着斩钉截铁的拍板意味,“抽库中最好的云锦、妆花罗各十匹!着工坊大匠依少爷图样,立刻改织!十日内出第一版样!”
他目光扫向还处于震撼中的萧诚:“萧诚!即刻督办!”
“是!老爷!少爷英明!”萧诚猛地回神,狂喜中带着无比的郑重,一躬到地!
萧凛胸腔里那股被压抑的火焰,此刻才轰然燃烧升腾!如同长刀第一次出鞘饮血的炽热!这份提议的认可,不仅是对他眼光的肯定,更是撬动家族沉重巨轮前,递给他的一根珍贵权柄!
堂外廊下。
抱刀而立的林骁,耳朵里灌进了几句“少爷英明”、“立刻改织”。
接着看到自家老爷大步走出后堂,脸色虽沉肃,眼底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少爷的……满意?
林骁不懂什么叫化滞为需,更不懂那些云锦妆花罗。
他只看懂了那几张老爷点头的图。
更看懂了少爷挺首的腰杆和老爷眼底那点“稀罕”的认同。
一个大大咧咧、发自肺腑的、几乎憋不住的笑容,猛地在他那刚毅的嘴角咧开,露出白牙!
嘿嘿!少爷干得真不赖!这生意经念的,快赶上他拳脚功夫了!有长进!
比老爷慢那么一丢丢…但也忒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