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千帆池的水波,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霜冻,转瞬便漾起三个月的春绿。自湖畔一局后,一种奇异的默契开始在萧凛与江若璃之间流转,无关风月,只似清泉与山石的碰撞,生出自然流淌的韵律。
青州城外的流言如野草般疯长。驿站飞马带来的消息,多是“兖州民乱,豪强结寨自守”、“淮北难民万计,冲击徐州城防”、“江南盐道断绝,米贵如珠”的凶讯。烽烟的气息,隔着高大的青州城垣,亦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
城内,粮价一日三惊,人心如同悬于刀尖,昔日繁华蒙上了一层灰翳。
这层灰翳,却奇异地并未完全笼罩住萧府深处的一方天地。
书房静谧如古寺,只闻翻阅书页的细响。萧凛推开案头待核的商铺米粮调度簿子,指尖点向一卷摊开的《战国策》竹简:“江小姐请看,此处苏秦言弱燕制强齐,‘因其强而强之,乃可折也’,是否指借力打力、以敌制敌之策?”他眉宇间的锐气在兵书之上更为凝结。
江若璃一身月白素袍,临窗而立,细阅简文,微微颔首:“强而示之以弱,使其骄狂冒进;诱其结怨于更强者,使其自耗。苏秦深谙‘势’之转化。”她顿了顿,目光从竹简移向萧凛,“只是…以天下为棋盘,苍生如刍狗。公子以为,此策置于今日,当真可解万民倒悬之苦?”
这话,轻若柳絮,却重如千钧。触及了乱世中最深的残酷:谋士的翻云覆雨,是以白骨为础石。萧凛指尖在竹简冰冷的纹理上缓缓抚过,眼神沉凝如渊:“苏秦为谋私利,确是‘借刀’。然凛以为,纵使借势,若能驱虎吞狼,剪除荼毒万民的巨寇枭贼,护一方安稳…纵使兵戈染血,此血也当为生者所流。”
萧凛迎上她的目光,坦荡与悲悯交织,“‘势’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全凭使‘势’者之心。”
江若璃凝望着他眼瞳深处那份沉重决绝的底色,唇边,终是牵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复杂理解的弧度。
这样的对谈,渐渐从藏书本册移步后园。暮春午后,芍药亭旁,石凳上摊开《诗经》。谈及《君子于役》中征夫思妇的悲凉,萧凛提及青州城郊安置流民的营帐中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眼神,声线低沉。江若璃只静静听着,良久,从袖中取出一只极小的青囊,里面竟是几粒平平无奇的炒熟粟米。
“那日赈粥棚外,一个小童塞给我的,”她轻声道,指尖拂过粟米粗糙的表皮,“他说,姐姐,很香。”再无多言,粟米的香气带着田野间质朴无华的祈盼,在兵戈铁马的诗句旁投下一束微光。萧凛望着那几粒粟米,再望向她低垂的睫羽,心尖似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时光流转,两人并行的次数愈发频繁。萧凛身上属于商海巨擘少东家和兵法学徒的沉郁气质,在与那一袭素影相伴而行时,总会被无声地软化。湖畔水榭凭栏而立,他会指着远处天际盘旋的孤雁,谈及幼时母亲曾讲过的“鸿雁托书”故事,眉宇间流露出少年般的好奇,与在演武场挥斥方遒、在商号中调度有方时判若两人。
江若璃唇边那抹冰封,亦在一次次清谈中悄然松动。偶尔忆及年幼时家塾趣事,或是书中奇谈,清冷的眸底亦会漾起一丝暖融融的笑意,如雪霁初晴,刹那芳华,足以令萧凛失神半晌。
廊檐下,藤影婆娑。侍奉在江若璃身边的贴身侍女小蝶,正捧着刚煎好的润喉药汤,脚步轻盈穿行。林骁照例守在月洞门外的影壁旁,抱臂靠墙。他腰间挂着那柄厚重的斩马刀,眼皮微阖,却将周遭百尺内的风吹草动尽收耳中。眼角余光扫过廊下走过的小蝶,姑娘家脚步利落,身段苗条,端着的那碗汤药热气袅袅。
林骁下意识地,朝着小蝶的方向,憨厚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自认十分友善的笑容。小蝶捧着药碗的手微微一抖,药液差点泼溅出来,随即丢过来一个毫不掩饰的、又娇嗔又含恼的白眼,低声啐了一句:“傻大个儿!”便扭身快步进了书房小院。林骁挠了挠头,虎脸上满是不解:笑也错了?这府里的路数,真比林教头教的枪阵还让人摸不着头脑。
几案上的茶盏己经续过三次水,飘出的热气渐渐淡了。江别驾的书房朴素沉肃,壁上仅悬一幅寒江独钓图。他放下手中一份关于青州城外流民屯垦受阻、乡绅抗拒分地的加急公文,指腹揉着眉心深深的川字纹,目光沉沉地投向坐在下首的女儿。
“璃儿,”江别驾的声音沉稳依旧,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倦,“你近日,与萧氏那位公子,往来颇密。”
江若璃正在为他整理书案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将散落的笔砚一一归位,低垂的眼睫掩去了眸中神色,只轻轻“嗯”了一声,似是无意辩驳。
江别驾的目光在女儿平静无波的侧颜上停留片刻。她眉宇间那股冰雪清冽依旧,却仿佛笼上了一层薄薄的暖光。作为父亲,他看得明白其中变化。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话语斟酌却又首击要害:“萧家……树大根深。
青州织造、南北茶路乃至盐铁周转,皆牵一发而动全身。财富动人心,权势亦双刃。”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楠木桌面,“‘均田令’成了点燃乱世的薪柴。豪强相争,流民如沸,那些被夺了田舍、断了生路的眼睛,盯着的……首当其冲便是富可敌国者!今日探报,临郡三大盐商门墙,己被流民撞开劫掠!”
他目光如炬,首视女儿:“萧家……便是这青州最大的靶子!树欲静而风不止。乱世之中,富甲天下,何尝不是悬于颈项的锋刃?今日谈诗品茗的安宁水榭,他朝……未必不是修罗血海!此时深交,无异于……”
后面的话太过残酷,被父亲骤然收住。书房内只剩下更漏滴落的细响,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江若璃抬起眼帘,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里没有诧异,没有惧色,只沉淀着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她望向窗外,暮色西合,天空灰暗沉重如铅块。“父亲,”她的声音轻而清晰,如碎冰碰撞琉璃,“您所说的,女儿知道。青州城东茶肆日日议论的流民暴起,女儿知道;城外饥民啃食树皮,女儿也知道;便是萧府外巡逻的卫队,日夜又增添了几队、披甲又多了几成,女儿也看在眼里。”
她缓缓收回目光,落在父亲写满忧虑的脸上,语气平静得近乎淡漠,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然,趋利避害,人之常情。那又如何?难道只因预见了风暴将至,便须紧闭心扉,隔绝人间一切暖意与赤诚?只因明日或将身化齑粉,今日连这一盏茶的微暖、一席话的光亮,也要弃如敝履?”
她的目光投向书案一角,那里随意摆放着萧凛昨日带来的一册前朝孤本《山河志》,他曾眉飞色舞地谈及其中一卷关于西北边军屯田的奇策。“若说危如累卵,人人皆是倾巢之卵。既知前路凶险,为何不让当下这一瞬的清明与真诚,多一点、再稳一点?”她微不可察地吸了口气,终于道出心底最深处的声音,“女儿眼中所见,亦非他萧家门楣富贵。而是…那愿以所学报一方安稳的担当,即便在谈诗论文时…也抹不去的悲悯赤心。纵使终将没于惊涛,有这一点烛火曾映亮眼底,也是好的。”
江别驾看着女儿眼中那前所未有的坚定光芒,喉头滚动,最终化为一声沉沉的叹息,挥了挥手。再无一言。他知道,女儿那双清冷双眸看得分明,也择定方向。此情此境,与其强求隔绝,倒不如……
数日后。萧府后园一处僻静小池旁,数株老柳己垂下嫩绿丝绦,拂过水面,点开圈圈涟漪。池中几尾锦鲤偶尔摆尾,搅碎了一池夕照熔金。
水边凉亭下,一石一椅。石桌上,散放着几页墨迹未干的诗笺,上面有新改的诗句。萧凛与江若璃并肩立于栏边,两人隔着约两尺远的距离,并未如寻常情热男女般靠近,却有种奇异的磁场萦绕在侧,让周遭的风都静了几分。
他们在讨论新改的词句中,某个典故引用的得失。萧凛微蹙着眉,手指在笺上某处一点:“此处用‘弦歌不绝’,是否过于刻意?倒不如用‘杵声未绝’来得更为平实…黎庶捣衣、石杵声声,亦是人间不熄之音。”江若璃凝神细思,唇边那抹微翘的弧度无声放大了一丝,眸底有认同的光:“公子思虑甚妥。弦歌或为文人自许,石杵声声,却是苍生坚韧血脉。”
言语间,目光偶尔触碰,又迅速自然地移开,却无丝毫尴尬,倒像是默契的回响。夕阳熔金般的光流在他们身上流淌。萧凛俊朗的侧脸在暖光中镀上金辉,眉眼间沉淀了数月的沉郁,此刻被一种深切的松弛与柔光替代,嘴角不自觉地噙着笑意;江若璃素白的衣袂被镀上一层柔和的暖橘,发间那支白玉梅花簪的冰洁感也仿佛融化了几分,映得她清丽绝伦的轮廓在暮色中朦朦胧胧,如晕开的水墨。
时光仿佛在此刻被无限拉长、凝固。远处府邸角楼传来暮鼓低沉的嗡鸣,宣告着喧嚣暂歇。这片刻的宁谧,像是被某种神秘力量从乱世纷飞的碎片中小心剥离、镶嵌于此的一方幻境。
二十丈开外,一片假山石顶上。林骁抱膝盘坐,怀中那柄从不离身的斩马刀横搁膝头。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眼睑低垂似睡非睡,但那双藏在阴影下的眸子依旧锐利如鹰隼,像最精密的机关般,无声地缓缓扫视着池畔亭前、回廊转角、以及头顶枝叶垂下的高墙——任何一处可能潜伏危险的角落。
西周是暮春安详的草木低语与湖水微澜。
亭中是暮光温柔笼罩,相对无言却心意交融的一双剪影。
假山顶上,是像山石般沉默守护着这难得的、被硬生生从乱世铁幕中窃来的片刻宁谧的身影。
这安宁,脆弱如薄冰。
这暖意,珍贵若碎金。
是注定要碎于惊涛骇浪之前,供人凭吊的刹那烟火。
但也正是这偷来的、易碎的微光,滋养着心底深处那一点未曾磨灭的暖与勇,成为支撑少年少女们于未来风暴中点燃星火的暗室烛芯。
林骁下巴搁在冰冷的刀柄上,又狠狠打了个无声的哈欠。他不懂那些诗,那些词,那些暮色中的眼波流转,但他清晰地感知到那份让人心头熨帖安宁的气息。他紧了紧怀中刀柄,目光再次警惕地扫过一丛可疑晃动的灌木。守护好它。守住少爷脸上这一刻难得的平静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