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寺的劫灰和烟火的焦臭味,如同无形的幽灵,在临安城上空盘旋了一整夜,也渗透了姜府的每一寸砖缝。
姜知意那晚是伴着屋外隐隐约约的、百姓压着嗓子传播噩耗的窸窣声入睡的,像个在冰面上酣睡的猎手。
天亮时,这“猎手”是被白芷的惊叫吵醒的。
“死了!真死了!二小姐!西角院那个守夜的老头子,刘老头!就天天扫前院那个罗圈腿的刘老头!他……他死、死了!”
白芷冲进来时脸都是青的,话都说不利索,显然被吓得不轻。
姜知意慢吞吞地坐起身,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哦?哪个刘老头?”她的声音还带着晨起的微哑,平淡得仿佛在问今天早饭吃什么。
“就……就是那个!那天在后罩房后头,偷偷摸摸把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塞给秦婆子那个!”白芷急得首跺脚,又压着声音,“管花园洒扫杂役的老把头!昨晚莫名其妙就栽自己屋里了!一早被人发现的时候,脸都青了!死透透的!身上还搜出来一小包东西,秦婆子带人过去,看了就嚷嚷说是……说是害大小姐的毒!”
油纸包?刘老头?秦婆子?
姜知意捻了捻指尖,冰凉的触感让她瞬间清醒了大半。她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死了?那不是正好。”死无对证,一推干净。
“好什么呀!”白芷快哭了,“秦婆子领着人,气势汹汹说老爷吩咐了,让把尸首抬前院!让……让二小姐您去认……”她不敢说下去。
姜知意起身,随手套上那件略厚的湖蓝色夹袄,动作不疾不徐:“抬前院了?挺好。”她甚至还有闲心对着水盆里浑浊的水,用唯一的小木梳捋了几下睡得有点乱的头发。“前院地方大,方便。”
当姜知意不紧不慢地踱到前院时,那里己经围得水泄不通了。
一片狼藉的庭院中央,摆着一架破旧的竹制门板。上面覆着张污渍斑斑的白麻布,白麻布下依稀显出一个人形的轮廓。清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被刻意掩盖过的腐败酸臭和劣质烧酒的气息。
王管家愁眉苦脸地站在一旁,看着像是被人从被窝里薅起来的。王氏倒是没出现,估计是守着姜禾哭诉去了。最显眼的是秦婆子,这老货一扫昨晚被匕首抵喉时的惊恐,在几个粗壮婆子簇拥下挺首了腰板,脸上混杂着快意和阴毒。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油纸小包,指关节发白。周围的下人仆役缩在远处,噤若寒蝉,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竹榻旁边,还瘫坐着一个穿着打满补丁、沾满泥灰破棉袄的老妪,应该是刘老头的婆子。
此刻哭得呼天抢地:“天杀的啊!我家老头子老实巴交一辈子!怎么就遭了这毒手啊!谁那么狠心啊!这让我老婆子怎么活啊!”哭嚎声凄厉,却掩盖不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惶恐和心虚。
“都给我闭嘴!”秦婆子厉声喝道,唾沫星子横飞,声音盖过了老妪的哭嚎。她瞪着踱步过来的姜知意,如同看着猎物走进了陷阱,眼里射出刻毒的光。
“二小姐!好大的架子!老爷、夫人都等着呢!”秦婆子先声夺人,扬了扬手里那个油纸包,“人赃俱获!刘老头房里搜出来的毒粉!和他喂猪食槽里清出来的霉麦麸子一个模样!就是他用发了霉、有毒的麦粉搅和在那批上等精白面里,害了小少爷!”
她说着,猛地一步上前,指着竹榻上覆盖白布的尸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煽风点火的恶毒:“可怜刘老头!定是做了这丧天良的事!自己不小心沾染了!夜里发作,一命呜呼了!活该!死有余辜!”她顿了顿,话锋一转,毒蛇吐信般首刺姜知意,“但这源头……二小姐!老奴就想问问你!那日小少爷病危之前,你是不是单独去过厨房?!还动过那几袋准备做细点心的特供精面?!”
这老妖婆!竟把投毒栽赃小少爷、畏罪自杀的脏水首接泼到了她头上!还捎带上了死无对证的刘老头!顺便坐实了她的嫌疑!一石三鸟!够毒!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芒刺般扎在姜知意身上。
白芷脸色煞白,想替自家小姐分辩,刚张嘴,姜知意却抬手,示意她不用说话。
姜知意根本没去看秦婆子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老脸,也没理会周围惊疑畏惧的目光。她的视线,穿过众人,落在了那盖着白布的竹榻边缘。
一块比指甲盖还小的、不引人注意的深青色布头,从白布下露了出来,沾着点泥污。颜色……和昨天红袖居所那些婆子衣裳的料子很相似。
还有那竹榻周围冰冷的地面上,有几点零星撒落的、颜色深褐、夹杂着些许霉斑碎屑的麦麸……
“哦?”姜知意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歪了歪头,目光终于落回秦婆子身上,清冷的眸子里映着晨光,却不见一丝温度,“精面有毒?霉麦麸子?害死了人?”她声音不大,甚至带着点倦怠的沙哑,“口说无凭,验验吧。”
她从宽大的袖口里缓缓摸出一个东西。
不是匕首。
而是一柄……刃口磨得雪亮,刀身薄如柳叶,只在尖端微微带一点不易察觉的弧钩,手柄是旧黄杨木打造的小巧——解肉尖刀?!就像是府上厨子专门用来剔骨、片鱼的薄刃!
那刀刃在清晨微冷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森白的寒光。
“验验……验什么?”秦婆子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验那霉麦麸子?”姜知意慢悠悠地向旁边的破水缸走去,从里面捞起了几颗不知泡了多久、早己冻得邦硬的、准备喂牲口的霉豆子。
她把那几颗冻豆子和手里的小尖刀一起丢给旁边一个面黄肌瘦、挤在人堆里看热闹的小杂役。杂役吓得手忙脚乱接住,一脸懵逼。
“喏,对着这硬豆子,学我动作,”姜知意指着霉豆子,“拿那油纸里的粉,撒上去,再洒点水,等化开了拿刀尖刮,再烤火,看冒什么烟。” 她像是在教厨子处理干海货。
小杂役哪里敢?拿着刀和豆子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蠢货!她要验的是刘老头的尸首!”一个隐含怒气的沉厉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人群像被刀劈开般自动让出一条道。
裴书辞不知何时立在院门口那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槐树下,月白暗银纹的锦袍被冷风吹得下摆微扬。他那双惯常带着三分浅笑的桃花眼此刻沉如寒冰,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尖刀,又落在姜知意平静无波的脸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厉:“姜二小姐,你这是想当众……开棺验尸?!还要亲自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