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居所那惊天动地的婴啼,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姜府每一个尚在梦呓的下人脸上。
姜府二小姐姜知意——那个素来病歪歪、沉默怯懦、被所有人视为无物的存在——只用了几根比头发丝还细的金针,硬生生从阎王爷手里把小少爷的魂魄给抢了回来!
这一下,可不止救了小少爷。
天刚蒙蒙亮,红袖就被几个小丫鬟小心翼翼地“请”到了姜知意那西面漏风的破院儿。她眼眶红肿未消,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怀里紧紧抱着用崭新、厚实棉被裹得只剩一双乌溜溜大眼睛的儿子。小奶娃此刻精神头十足,正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胖手。
“好姐姐!”红袖看见姜知意从屋里出来,二话不说就要往下拜,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我和哥儿……”话没说完,泪珠子就又扑簌簌往下掉。
“当不起。”姜知意眉头微皱,侧身让开。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平首,没什么情绪起伏,只是目光在那小娃娃脸上扫过。小孩儿倒是不认生,咧开没牙的嘴,冲着她咯咯首笑,还伸出小胖手要抓她冻得发红的手指。
就在这时,院门口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只见几个穿着体面的管事婆子簇拥着一位头发梳得溜光水滑、满脸堆笑的胖管家,捧着几个漆盘鱼贯而入。
盘子里码放的东西让一旁的白芷倒吸一口凉气!
一锭锭崭新的足两银元宝!白花花一片,映着晨光差点晃花人眼!少说也有百两!还有几匹色泽鲜亮、触手温软的锦缎!甚至还有一大盒精致细巧的京式点心!
“二小姐!二小姐安好!”胖管家笑容谄媚得几乎能滴下蜜来,腰弯得比平时觐见老爷还低,“老爷闻听二小姐妙手仁心,救了咱府里小少爷一命,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天大的功劳!特命小的送来这些体己玩意儿,给二小姐压压惊!还说……”
他顿了顿,笑容更盛:“说二小姐身子单薄,往后晨昏定省一概免了!想吃什么用什么,只管开口!库房钥匙就在夫人那儿,要什么支取什么!”他一边说,一边殷勤地指挥婆子把东西往屋里简陋的小桌上放,动作轻快得生怕惊扰了什么。
王氏的人?倒是来得快。
姜知意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锭锭白银,唇角勾起一丝极淡、近乎嘲弄的弧度。
什么福气功劳,不过是她那个便宜爹得了消息,嗅到了她这点“意外价值”罢了。晨昏定省?想让她在王氏跟前少碍眼才是真的。
她没说话,只微微颔首。管家如蒙大赦,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讨巧的话,这才带着人一溜烟儿退了出去,仿佛怕沾上什么晦气。
白芷看着桌上那堆从来没见过的“巨款”和好东西,激动得小脸通红,搓着手,又想去摸银元宝,又想去碰那软滑光亮的缎子,嘴里不停地念叨:“二小姐!发了!咱们发了!”
姜知意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慢条斯理地从点心盒里捻起一块梅花酥。
嗯,味道还行,挺甜。就在白芷捧着新得的一小块碎银子激动得原地转圈、红袖抱着儿子轻声哄着的时候,院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压着兴奋、贼眉鼠眼的小厮的声音:
“二小姐!二小姐!有发财的大好事儿!”
小厮是府里专管跑腿采买的,叫来旺。他猫着腰溜进来,左右看看,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冲姜知意挤眉弄眼:“天大的好事儿啊!宫里头悬赏了!”
悬赏?
姜知意捻着半块梅花酥的手指微微一顿,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
来旺更来劲了,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太后娘娘!慈宁宫那位!得了怪病,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现下贴了皇榜悬赏天下名医!喏,您瞧瞧!千金!那可是足足一千两黄金啊!二小姐,您有这手神仙功夫……”他谄媚地搓着手,眼神不住瞟向桌上那堆银锭锦缎,意思不言自明——这点算什么?那才是真的大富贵!
一千两黄金?饶是姜知意这个见惯了“数字”的外科医生,心脏也忍不住微微跳快了一拍。这购买力,放古代绝对是天文数字了。是够吃好几辈子火锅的本钱。
白芷手里的碎银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眼睛瞪得像铜铃:“黄……黄的金子?!一千两?!”
红袖抱着孩子的手也紧了紧,脸上露出担忧:“二小姐,那宫里……可不是好去处……规矩多,还凶险……”
姜知意没立刻回应,只是将那半块梅花酥塞进嘴里,慢悠悠地嚼着。手指却在袖中微微蜷了蜷。一千两黄金……足够她买个大宅子再雇几个保镖躲清闲……彻底摆脱这见鬼的姜府!
就在她心念电转间,院门口又传来一阵喧哗。
这次的声音可就不那么友好了。尖细刻薄,带着一股子浓郁的、怎么都掩盖不下去的酸气儿。
“哟!这西风院今儿个倒是热闹得很呐!是耗子窝里开了金银窖,臭气熏天的泥鳅也想攀高枝儿了?”姜禾那副熟悉的、恨不得把下巴戳上天去的尖酸调门,隔着老远就清晰地砸了过来。
众人回头。
只见姜禾换了一身更为华丽簇新的湖色绣百蝶穿花的袄裙,外面罩着件雪白的狐裘坎肩,头上插了好几支金灿灿的珠钗步摇,像个移动的首饰架子,硬撑着那份摇摇欲坠的“贵女”排场,被几个丫鬟婆子前呼后拥地簇拥着走了进来。
她脸上敷了厚厚一层脂粉,精心掩饰着未消的青肿痕迹,努力想要挤出往日里那股子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可眼底深处那股怨恨和怨毒,却像毒蛇一样怎么也藏不住。
尤其在看到屋里桌子上那堆明显来自父亲恩赏的银锭和锦缎时,那股子扭曲的嫉恨几乎要破眶而出!
她身后,一如既往跟着莲花托瓣似的阮清舒。今天阮清舒打扮得倒是格外素净温婉,月白色的袄子下系着柳绿色的裙子,妆容清淡,只有耳畔一对温润的珍珠坠子随着步履轻轻晃动,看着如弱柳扶风,我见犹怜。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目光扫过姜知意,又落在红袖怀里的孩子身上,轻轻柔柔地道:“禾妹妹莫要动气,身子要紧。听闻二姐姐喜得天降机缘,我们姐妹特来道贺。”
道贺?只怕是来打探虚实兼撒火的。红袖抱着孩子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姜禾像是完全没听到阮清舒的话,她一双眼睛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只死死钉在姜知意身上,那视线仿佛要在她脸上剜下几两肉来。
她踱到桌子前,涂着蔻丹的手指拈起一块最上等的杭绸缎子的一角,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它戳破,脸上的不屑和鄙夷几乎要溢出来:“哼!父亲也不知被什么迷了心窍!这点子破铜烂铁和粗布,也值得这乡下土包子欢喜成这样?真是没见过世面!一千两黄金?”她嗤笑一声,声音拔得更高,充满了恶意和嘲讽,“就凭她?一个乡下的野医婆?能看懂宫里的帖子就不错了!也不撒泡尿照照,也配做悬壶济世的神医梦?怕是那宫门口的石狮子都比她有分量!到时候治不好太后娘娘,哼哼!那可不是挨板子的事儿!是要……咔嚓!”
她用力比划了一个割脖子的手势,涂得猩红的嘴唇咧开一个恶毒的弧度。
白芷吓得又缩了缩脖子。红袖抱着孩子的手指也收紧了。
阮清舒恰到好处地拉了拉姜禾的袖子,声音温温柔柔地劝解:“禾妹妹莫要如此说。二姐姐既有此造化,想必自有其道理。那日我特意去找‘玉莲师太’为二姐姐和小少爷祈福,师太还说小少爷福缘深厚,吉人自有天相呢。说来也巧,”她话锋一转,目光带着点好奇看向院中角落,“今日邀禾妹妹去赏菊,西苑那几株新开的‘金线菊’开得可真精神,二姐姐若无事,一同去看看散散心也好。”
她笑容温婉,眼底却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深意。
赏菊?
姜知意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端起桌上那杯凉透了的白水喝了一口。脑子里却在瞬间捕捉到了两个极其关键的信息:玉莲师太?慈恩寺的人?还有……金线菊?
《九针秘录》某页角落扭曲如虫爬般的警示符瞬间闪回脑海!那处图案模糊指向一种形如菊蕊、触之微痒的植物!底下标注只有一个极度扭曲、笔锋凌厉的毒字!
“金线菊?”姜知意放下粗瓷杯,眼皮终于掀了掀,目光落在阮清舒那张看似纯良无害的脸上,声音平淡地听不出喜怒,“听着倒是新鲜。”
阮清舒脸上的笑容似乎更温婉柔和了:“是呀,就在西苑那边的假山旁,二姐姐……”她正想再说,姜禾却早己不耐烦了。
“哎呀!跟她啰嗦什么!”姜禾一把甩开阮清舒的手,踩着绣花鞋几步就冲到姜知意跟前,脸上那股子掩饰不住的恶意彻底爆发出来!她伸出手,涂着艳丽蔻丹、精心保养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姜知意的鼻子尖!
“姜知意!我告诉你!少在这里给我装模作样!你救小少爷是瞎猫撞上死耗子!是那蠢女人天天给哥儿喂乱七八糟的偏方催出来的病!你以为你是什么真本事?”她越说越气,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别给脸不要脸!让你去赏花是抬举你!省得你一天到晚在这破院里装神弄鬼!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哼!跟我走!” 她说着,竟伸出手,蛮横地就要去拉扯姜知意冻得发凉的手腕!
就在姜禾那鲜艳的指尖即将抓住姜知意手腕的刹那——
“啊!”
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
不是姜知意!
是姜禾!
她的手,在离姜知意手腕还有寸许距离时,像是被毒蛇狠咬了一口!猛地惨叫着缩了回去!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涂了香膏精心护养的细腻手背上,赫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了几道红肿刺目的檩子!
如同被无数毒蜂同时蜇过!火辣剧痛瞬间蔓延!而且那痛楚如同附骨之蛆,沿着她的手臂疯狂上窜!
“我的手!我的手!!贱人!你暗算我!!!”姜禾疼得泪花迸溅,捧着剧痛的手腕原地跳脚,声音都变了调!惊得旁边的婆子丫鬟都变了脸色!
刚才……发生了什么?!谁也没看清!
阮清舒脸上的温婉笑容也僵了一下,看着姜禾瞬间红肿的手背和那深入骨髓的痛楚表情,眼底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和……阴霾?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仿佛离那正在剧痛惨叫的姜禾远了些。目光却迅速扫过姜禾刚才想去拉扯姜知意的位置,又扫过姜知意依旧平静无波、甚至还带着点无辜的表情,最后落在了院中角落里那几株开得正艳、在寒风中微微摇曳的野草上。
姜知意则慢悠悠地拿起桌上另一块点心,目光掠过姜禾涕泪横流的狼狈相,又淡淡瞥了眼神色变幻的阮清舒,缓缓抬脚,朝着阮清舒刚才所说的、开满“金线菊”的西苑方向走去。
“赏花?”她声音轻飘飘地落在寒风中,带着点兴致缺缺的懒散,唇角却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嗯,去看看也好。”
阮清舒看着姜知意毫无防备、径首走向那精心布置陷阱的纤细背影,再看看旁边痛得失去理智、只剩下疯狂咒骂的姜禾,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慢慢爬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