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夜凌阖上了眼。
背靠着引枕,眉宇间浓重的疲惫和苍白如同最厚重的帷幕,瞬间将他整个人重新笼罩。
那瞬间爆发的、锐利如刀的探究目光仿佛只是苏茉濒临崩溃时产生的幻觉,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静静地靠在那里,气息沉沉,胸膛微微起伏,紧蹙的眉头无声地诉说着身体承受的痛苦,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不怕了”和随之而来的、几乎凝固空气的无声对峙,从未发生过。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再次沉沉地压了下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粘稠,更沉重。
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光影在墙壁上剧烈晃动,如同苏茉此刻狂乱到几乎停止的心跳。
她依旧死死地捂着嘴,仿佛这样就能把刚才那句大逆不道的宣言堵回去。
脸颊滚烫得像是被烙铁烫过,耳朵里嗡嗡作响,血液奔流的声音如同惊涛拍岸。
他…他闭眼了?他…他没反应?!
巨大的震惊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交织在一起,让她双腿一软,差点首接瘫倒在地。
她赶紧扶住旁边的矮几,指尖冰凉,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才勉强维持住站立。
没生气?没暴怒?没叫人把我拖出去?!
这个认知让她混乱的大脑一片空白。
难道…难道他根本没听见?或者…听见了觉得我疯了懒得计较?
她惊恐万分地盯着暖榻上那个闭目养神、气息沉沉的男人。
烛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长睫在眼下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
那卸下所有锋芒、只剩下极致疲惫和脆弱的模样,前所未有地清晰,前所未有地…刺眼。
他替我挡了毒箭…流了那么多血…中了那么厉害的毒…现在一定很疼吧?很累吧?
这个念头,如同被压抑许久的种子,在巨大的冲击和虚脱之后,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那丝陌生的、酸涩的心疼感,瞬间冲垮了所有残存的恐惧和荒谬感,如同汹涌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愧疚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他救了我的命…我却…我却对他说了那么蠢的话…还…还好像惹他生气了…
苏茉感觉眼眶有些发酸,一种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来弥补的冲动,压倒了所有的理智和谨慎。
她甚至忘了临风还在帘外,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
烛火燃烧着,烛泪无声滑落。
苏茉感觉自己的心脏终于从嗓子眼稍稍回落,但依旧在胸腔里沉重而混乱地跳动着。
她看着暖榻上那个无声无息、仿佛沉睡过去的男人,看着他手臂上包裹的白色纱布,看着他那紧蹙的眉头…
他需要休息…他需要安静…我应该立刻滚出去…
理智在尖叫。
可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地上。
那句冲口而出的“不怕了”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心中某道坚固的壁垒,让她再也无法用纯粹的恐惧去面对眼前这个虚弱疲惫的男人。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浓重的药味,也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她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捂在嘴上的手,指尖依旧冰凉。
她强迫自己站首身体,尽管双腿还在微微发颤。
目光再次落在萧夜凌苍白疲惫的脸上,落在那道刺目的伤口上。
这一次,没有了恐惧的滤镜,愧疚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妙的悸动,清晰地在心底涌动。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终于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从未有过的、近乎柔软的颤抖:
“陛…陛下…”
声音细若蚊呐,在寂静的内室里却异常清晰。
暖榻上的萧夜凌,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并未睁开。
苏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以为他不会理会。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用尽全身的力气,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将那句在心底盘旋了许久的话,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劫后余生的感激,清晰地、轻轻地吐了出来:
“…谢陛下救命之恩。”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尖上滚过,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沉甸甸的分量。
说完这句话,她感觉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脸颊却依旧滚烫。
她不敢再看萧夜凌的反应,死死地垂下头,盯着自己鞋尖前一小块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金砖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等待着最终的审判或是…彻底的漠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烛火依旧不安地跳跃着,光影在两人之间拉长、缩短。
空气里弥漫着药味、龙涎香,还有一股无声的、紧绷到极致的张力。
那沉滞的空气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石子,荡开了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暖榻之上,阖目养神的萧夜凌,在听到那句清晰而柔软的“谢陛下救命之恩”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那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的阴影似乎更深了一分。
紧蹙的眉头,极其细微地,似乎舒展了一丝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搭在暖榻边沿的、那只苍白修长的右手食指,再次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一下,动作轻得如同羽毛拂过水面,随即又归于沉寂。
他没有睁开眼。
但他周身那股沉沉的、仿佛与世隔绝的疲惫感,似乎被这句轻软的道谢悄然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种极其隐晦的、难以言喻的波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他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深处,无声地扩散开来。
那涟漪很轻,很淡,带着一丝陌生,一丝困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细微的异样触动。
苏茉依旧死死地垂着头,等待着。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她甚至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就在她以为对方再次陷入沉睡,或者根本不屑于回应她这微不足道的感谢时——
萧夜凌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不再有之前的锐利探究,也没有了刚才的汹涌暗流,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带着浓重疲惫的幽暗。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了几步外那个死死低着头、只露出一个乌黑发顶和泛红耳尖的身影上。
那目光沉沉地锁着她,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却又奇异地没有了之前的压迫感。
他的眸光深处,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在悄然流转,如同深潭底部被微风拂过的一缕水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澜。
在这令人窒息的、无声的注视下,苏茉感觉自己的头皮都快炸开了!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头顶。
他在看我!他听到了!他…他会说什么?!
巨大的紧张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攥紧的拳头里全是冷汗。
时间在无声的对视中流淌。
烛泪无声滑落,堆积在烛台上。
萧夜凌的眸光在那低垂的发顶和泛红的耳尖上停留了许久。
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的疲惫之下,那缕被那句“不怕了”和“救命之恩”激起的异样涟漪,似乎更加清晰了一些。
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苏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甚至能想象出那冰冷的、带着嘲弄或者怒意的声音!
然而,萧夜凌最终并未开口。
他眸光微动,那缕异样的涟漪悄然沉淀下去,重新被深沉的疲惫覆盖。
他缓缓地、几不可察地,再次阖上了眼。
背靠着引枕,眉宇间只剩下化不开的倦意和苍白。
仿佛刚才那无声的注视和眸中微澜,都只是苏茉极度紧张下的又一次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