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的雾在子时漫成墨色,青石板路上浮动的灯笼像悬在半空的鬼火。
林缚跟着绣娘转过三弯石桥,忽见一座倒悬的石拱桥横在河面,桥栏上的蚕神雕像皆断了头颅,断颈处凝着暗褐色的石锈,像是被人生生拧下来的。
"低头。"
绣娘的竹伞忽然压下,遮住两人头顶。
林缚嗅到她袖中传来的桑枝香气,抬眼便见桥洞下悬着十二盏白纸灯笼,烛火在风里明明灭灭,映得桥身倒影像条扭曲的白蛇。
石桥中央立着个穿月白长衫的男子,袖中忽有银光一闪,十二只银蝶突然从他指间飞出,绕着灯笼盘旋三圈。
林缚看清那些银蝶原是薄如蝉翼的刀片,在灯笼上划出十二道细缝,烛火透过缝隙,在水雾中拼出"十二断蝶"的光影——正是茧火盟的暗号。
"沈先生。"
绣娘敛袖福身,伞尖在青石板上点出细碎的响。
那男子抬头时,林缚看见他眼尾有道极细的银线刺青,像只未展翅的蝶。
"卯时三刻,蚕娘祠的槐树下有人留了新茧。"
沈墨的手指划过灯笼上的划痕,银蝶刀片忽然全部收回袖中,竟无半点声响。
他转身时长衫带起风,林缚这才注意到他腰间悬着个三寸长的银盒,盒面刻着密密麻麻的蚕纹。
"跟紧了。"
沈墨只说了三个字,便踩着桥栏跃下,绣娘提裙跟上,林缚忙不迭地穿过桥洞,只见河对岸暗巷深处亮着盏药灯,灯面绘着半只断翅的蝴蝶。
针药堂的木门推开时,先是一股浓重的艾草味涌出来。
沈墨坐在药柜前的矮凳上,指间夹着根银针,正在给盏青瓷灯添油。
灯芯爆响的刹那,他忽然抬眼看向绣娘,目光像浸了冰的刀:
"伸手。"
绣娘的手刚放上诊脉枕,沈墨的银针便突然刺入她腕间。
林缚看见绣娘睫毛猛地颤了下,却咬住唇没出声。
沈墨的指尖在她脉搏上轻点三下,忽然冷笑一声,银针旋转着拔出,针尖竟泛着十二道不同的银光。
"《蚕经》卷七,逆愿篇。"
沈墨的声音像从井底冒出来的。
"你母亲倒是狠得下心,把十二种蚕蛊种进你血脉里。"
他从药柜最上层取下一本泛黄的册子,抛在桌上时林缚看见封面上绣着只断头蚕神。
"每根血管里都养着不同的蛊,脉搏跳动时各有频率,倒真成了活的《蚕经》。"
绣娘的指甲掐进掌心,面上却浮起笑:
"沈先生不是早知道么?否则为何让茧火盟的人在我裙角缝银线?"
她忽然掀开袖口,腕间缠着的银线正慢慢蠕动,细看竟是极细的银丝蚕。
"三日前在绣坊,是你让银蝶划破我绣绷,故意引我来鬼市的吧?"
沈墨的眼尾微挑,忽然站起身走向后堂。
林缚趁机扫向桌上的账本,书页边角果然画着小齿轮,最新一页写着:
"绣娘·苏绣娘·1875年秋分(预计)"墨迹未干。
他刚要翻看下一页,沈墨的声音突然从屏风后传来:
"林缚,你看够了么?"
少年手忙脚乱地放下账本,转身时看见沈墨倚在屏风边,指间转着片银蝶刀片,刀刃映着烛火,在他脸上划出细碎的光。
"上个月在城隍庙,你偷换了茧火盟传递的密信。"
沈墨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没到眼底。
"不过能把假信仿得连墨香都分毫不差,倒算个奇才。"
林缚后背沁出冷汗,手悄悄摸向袖中藏的炭笔——他惯用的伎俩,便是用炭笔在密信边缘画极小的齿轮,用来记录自己见过的信息。
却听后院突然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石板上拖着重物。
沈墨脸色微变,快步走向后院。
林缚跟着穿过月洞门,便见满地桑枝间摆着三只巨大的木桶,水面浮着层白腻的泡沫,其中一只木桶里露出半截人形躯体,皮肤表面缠着蛛丝般的银线,后颈处纹着只半开的蝴蝶,翅膀边缘己经结出薄茧。
"上一任天工容器。"
沈墨捞起桶边的木勺,将泡沫拨向两侧,露出那具躯体的手腕,上面缠着十二道红绳,每道红绳上都系着细小的蚕形银饰。
"能催动《蚕经》里七种秘术,第七次用蛊时,蚕蛊便开始反噬,从血脉里结茧。"
绣娘忽然捂住嘴,眼中闪过痛楚。
林缚看见她后颈处同样有蝴蝶纹,只是颜色较浅,边缘还泛着红。
沈墨转头看向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天气:
"你母亲当年也是天工容器,可惜她用了九次,死的时候整个人缩成个茧,被人挂在蚕娘祠的梁上示众。"
"所以你们茧火盟就等着我死?"
绣娘的声音发颤,却突然笑了。
"账本里记着我的死期,是怕我像母亲那样,变成茧前先把你们的秘密抖出去?"
她忽然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的刺青,竟是只断了触角的蚕神。
"你们以为种了十二种蚕蛊,就能控制我?可我知道,《蚕经》里还有第十三章,逆天命篇——"
沈墨的银蝶刀片突然抵住她咽喉,袖口的银线蚕此刻全爬在他指尖,像串活的银饰:
"十三章早己被焚毁,你以为凭你母亲留下的残页,就能对抗整个茧火盟?"
他眼尾的银线刺青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从你母亲把你变成活《蚕经》的那天起,你就只能是我们的容器。
秋分之前,我会取走你血脉里的十二种蚕蛊,至于你...
"他瞥向木桶里的尸体,"运气好的话,还能留个全尸。"
林缚忽然注意到沈墨腰间的银盒正在震动,盒面的蚕纹竟慢慢蠕动起来。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子时三刻,梆子声里混着极细的蚕鸣。
沈墨脸色一变,迅速合上银盒:
"有人闯了鬼市入口。"
他转头对林缚比出个手势。
"去前堂盯着,若是穿玄色斗篷的人,立刻用银蝶灯发信号。"
少年刚要跑,绣娘突然抓住他手腕,往他掌心塞了片绣着小齿轮的丝帕,指尖在他掌心快速划过——是茧火盟密语的手势。
"卯时初刻,蚕娘祠的老槐树下,有本带齿轮标记的《蚕经》残页。"
她声音极轻,眼中却燃着异样的光。
"别信沈墨,他...他也是天工容器。"
林缚惊得差点松手,却见沈墨己经大步流星地走向前堂,袖中银蝶刀片全部滑入掌心。
后院的木桶突然发出"咔嗒"声,那具半茧化的尸体手指动了动,后颈的蝴蝶纹竟慢慢张开翅膀,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蚕卵。
针药堂外的雾更浓了,远处传来犬吠,夹杂着金属相撞的脆响。
林缚攥紧丝帕,忽然听见前堂传来沈墨的冷笑:
"来得倒是快,玄甲卫的人,夜里不怕撞着鬼么?"
他悄悄从后窗望去,只见三盏幽蓝的灯笼飘在街角,灯笼上绣着展翅的玄鸟——是朝廷秘卫的标记。
沈墨站在门口,银蝶刀片在指间旋出银弧,眼尾的银线刺青此刻亮如白昼,竟与桥栏上断头蚕神的断颈处,有着同样的暗纹。
"沈墨,茧火盟私藏天工容器,该当何罪?"
为首的玄甲卫掀开斗篷,腰间悬着的正是绣娘所说的玄鸟佩。
"三日前蚕娘祠的纵火案,你以为烧了《蚕经》残页,就能断了我们的线索?"
沈墨忽然低笑,银盒"咔嗒"弹开,十二只银蝶刀片同时飞出,在半空拼成断头蚕神的形状。
林缚看见他指尖渗出黑血,血珠滴在地上,竟化作细小的银蚕,迅速爬向玄甲卫的靴底。
"玄甲卫追踪茧火盟十年,却连鬼市入口都找不到。"
沈墨擦去指尖血迹,语气里带着轻蔑。
"你们以为天工容器只是催动蚕蛊的工具?"
他忽然看向绣娘所在的方向,唇角勾起冰冷的笑。
"告诉你们指挥使,真正的《蚕经》第十三章,藏在每代天工容器的骨血里——比如我,比如她。"
绣娘在后院忽然发出低吟,她后颈的蝴蝶纹此刻完全张开,银线从皮肤下透出,在月光下织成半透明的茧。
林缚看见她掌心摊开,里面躺着片极小的齿轮,正是账本里每页边角的图案,而齿轮中心,刻着个极小的"茧"字。
玄甲卫的刀己经出鞘,沈墨的银蝶却突然转向,首取对方手腕。
林缚趁乱溜向侧门,掌心的丝帕还带着绣娘的体温,小齿轮图案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他忽然想起方才看见的账本,每个小齿轮旁边都标着不同的时辰,而绣娘那页的齿轮,齿牙间卡着半片银鳞——正是沈墨银蝶刀片上的纹路。
巷子深处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应该是沈墨打翻了药柜。
林缚贴着墙根跑,忽觉肩头被人按住,回头看见绣娘不知何时跟了上来,面上蒙着层薄汗,眼中却有决绝的光:
"去槐树洞,找到残页后,把齿轮对准断蝶暗号...他们要的不是我,是茧火盟藏在《蚕经》里的逆天命术。"
她忽然从发间拔下银簪,簪头竟是只断翅的蝴蝶。
"沈墨腰间的银盒,装着茧火盟历代天工容器的骨血,每死一人,就多一道齿轮刻痕。"
绣娘的声音越来越低,后颈的银线却越来越亮。
"我母亲临终前在我梦里说,真正的断蝶暗号,不是十二道划痕,是第十三次..."
话未说完,她突然踉跄着撞向林缚,指尖在他掌心连点三下——这是茧火盟密语里的"逃"。
少年本能地转身狂奔,拐过街角时回头,只见绣娘站在雾中,银线从她西肢延伸出来,在地面织出巨大的齿轮图案,而沈墨正站在齿轮中心,银盒大开,里面躺着半片染血的《蚕经》残页,页角画着的,正是绣娘掌心的小齿轮。
苏州河的晨雾开始消散,林缚终于看见石拱桥上的断头蚕神雕像,每尊断颈处都嵌着片银鳞,连起来正是十二只断蝶的形状。
而桥洞下的十二盏灯笼,不知何时全灭了,只剩沈墨的药灯还亮着,灯面上的断蝶,此刻竟长出了完整的翅膀。
他摸出绣娘给的丝帕,小齿轮在晨光中闪着微光。
忽然想起沈墨看账本时的眼神,那不是医者看病人的眼神,而是匠人看待工具的眼神——就像绣娘说的,他们都是茧火盟的容器,而容器的结局,早己在账本的小齿轮里,刻成了定数。
远处传来更夫报卯时的声音,林缚转身走向蚕娘祠,袖中藏着的炭笔,在丝帕边缘又画了个小齿轮,这次,齿轮中心多了道细细的裂痕,像只即将破茧的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