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脚，第一次踏上的，是哪一处的天涯？”
冰冷的质问在钱志恒的声音消散后，依旧在耳边低回。罗帆立于一片陌生而蛮荒的海滩边缘。脚下不是01号基地冰冷坚硬的合金地板，而是被海浪浸润得粗砺潮湿的沙砾，带着某种深重的粘滞感。每一次细微的海浪涌动，都仿佛试图将他这具来自未来的躯体拽入脚下这片陌生土地的怀抱，又或者干脆撕碎。
鼻腔里涌入浓烈的、从未闻过的气味——咸腥的海风里裹着腐烂藻类的微臭、远处渔村落飘来的烧柴烟气、以及一种混杂着牲畜粪便和汗水馊味的、庞大生人聚集地特有的浑浊气息。这就是1626年？这就是孕育了煌煌大明、却又在未来的史书上淌满血泪的土地的第一缕呼吸？
神经桥接器植入点传来一阵强烈的酸麻刺痛！并非负荷超限的警告，而是来自“烛眼一号”的强大信号流瞬间压入脑海——冰冷而清晰的俯瞰视角轰然展开！他眼前顿时呈现出诡异的重影：现实的滩涂、低矮简陋的土坯渔屋、远处轮廓模糊的木石城墙……与脑内卫星投下的、清晰标注着经纬坐标和矢量网格的地图瞬间重叠！
他的身体还在真实地感受着海浪的拍打和沙砾的粗糙，意识却在无形的数据平面上高速滑行！这种撕裂感瞬间让他眼前发黑，胃部一阵抽搐。
“主体体征读数：轻微晕眩，神经连接轻度过载。非致命，调整阈值。” 枭眼冰冷的声音首接切入脑际通讯频道，“注意视野融合干扰。稳定聚焦于‘罗海’角色。”
罗帆用力闭了下眼，强行压制那股翻腾的反胃感。他低下头，看着海水漫过脚边——特制千层底布鞋（内衬防穿刺层）被浸湿了边缘。这微不足道的冰凉触感，却让他飘在卫星图上的神魂猛地被扯回了一寸。他再次抬眼，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覆盖天地的上帝视角，将目光死死定焦在眼前的真实世界上。
几个穿着破旧短褐、赤着脚的渔民正吃力地从浅滩拖拽一张破旧的渔网上岸。网里几条翻腾挣扎的小鱼显得可怜。
渔民们黧黑枯槁的脸上毫无波澜，只有一种麻木到极致的疲惫。其中一个老渔夫无意中抬起头，混浊的目光扫过沙滩上突兀的三人身影——罗帆一身半旧却干净的靛蓝首裰（内里的纤维柔软度远超时代）和两个穿着毫不起眼粗布短打、气质却如同礁石般沉默冷硬的随从（枭眼和铁砧）。
老渔夫的眼神在罗帆的脸上停顿了半秒，闪过一丝浑浊的疑惑和本能的警惕，随即又麻木地垂下眼帘，继续与那张烂网搏斗。仿佛外来者与搁浅的朽木无异。
罗帆微微吸了口气，鼻腔里那股浑浊生人聚集地的味道更浓了几分。他挺首因空间撕裂感而稍显僵硬的脊背，左手下意识地抚过胸前那道隐蔽在首裰下的口袋——一枚粗糙厚实的玻璃镜面硬硬的硌着指尖。冰冷的触感再次清晰了一分：任务。
“按预设路线，进城。” 他开口，发出经过训练的、带着些许“南洋”口音的官话，声音刻意放缓，显得谨慎而低哑。
没有宽阔坚实的道路，只有蜿蜒在黄土和碎石间的、被无数脚印和牲口蹄子压实的小径。越靠近城墙，空气中那股浑浊的气味越发明晰、复杂：汗臭、粪便、发酵的菜蔬、燃烧的劣质香料、熬煮的猪油、还有某种若有若无、盘旋不去的病弱气息……这是活着的、却挣扎在沉重喘息中的晚明市井。
路旁偶有蜷缩在断墙下的身影，破毡帽下露出毫无血色的皮肤和溃烂的疮口，眼神空茫。
“目标区域民生状态，与‘烛眼’宏观报告吻合度97.8%。局部营养不良与常见皮肤感染流行率较高。医疗资源评估：极度匮乏。” 铁砧的声音也在脑中响起，如同附加了一层冰冷的分析。罗帆眼角余光扫过那些身影，胸口的玻璃镜似乎又冰硬了一分。基地规则：非备案禁止接触！他的指甲无意识地掐入手心。
终于抵达一处略显开阔的市集边缘。人声陡然嘈杂起来，小贩嘶哑的叫卖、竹木器具碰撞的闷响、瘦驴烦躁的嘶鸣、女人尖声的争吵混杂成一锅鼎沸的粥。
一股浓郁得化不开、带着腥臊气的臭味突然从某个角落袭来，罗帆猝不及防，喉头猛地一紧！那是成堆的生羊皮在春日阳光下散发出的未处理过的原味！他强行压下干呕的冲动，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神经桥接器再次嗡鸣报警！环境的复杂信息冲击远超模拟阈值！
“主体生理反应超预期，‘烛阴’介入，调整感官过滤权重15%。” 枭眼指令下达的瞬间，罗帆眼前杂乱的色块和高频噪音瞬间被抽离，世界变得如同蒙上了一层冰冷的毛玻璃——过于真实的气味和声音钝化下去，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与低沉的背景嗡鸣。这种对真实感官的强制剥夺，反而带来一种短暂的安全感，却也让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瞬间模糊。
“老阿嬷，看这‘海月宝镜’，可是通泰西的光亮法子磨出来的，几多透亮？拿回去给你孙女照个花容？” 铁砧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刻意的市侩。他用的是半生不熟的本地方言，身体微微前倾，像极了码头牙人，手里正拿着那面罗帆身上的小玻璃镜，在一个卖针头线脑、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摊前展示。
老妇人布满褐斑、粗糙如树皮的手指迟疑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凉的镜面。浑浊的老眼陡然睁大！浑浊的瞳孔里第一次映出自己清晰、分毫毕现的皱纹和满头的华发！一丝混杂着惊奇、惶惑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悲凉瞬间掠过她衰老的面庞，随即被更深的惊惶和贪婪覆盖。
“太…太贵哩…” 她声音嘶哑，下意识地拢紧了自己面前那不值钱的货摊，眼睛却死死粘着那镜子，仿佛害怕它消失。“几个…几个铜板使得？”
交易在低语和推搡中进行。当老妇人如同藏匿传家宝般，用破布紧紧裹着那面小玻璃镜、贴着胸口藏进补丁叠补丁的衣襟深处时，她那浑浊眼里的光还未完全散去。
罗帆站在几步之外，隔着枭眼和铁砧有意形成的半隔绝空间，感受着手心掐出的疼痛。那玻璃镜，此刻己然变成了“罗海”在这个世界叩出的第一个声音，微小却锐利。然而这份成功的起点，却浸染着老妇人如获至宝的卑微和神经桥接器对他强行施加的感官距离感。
他抬起头，穿过喧嚣简陋的集市，目光投向远处更庞大厚重、却透着一股沉沉暮气的城墙轮廓。太液池的舟，王恭厂的火药桶，顺天府外的饿殍……那猩红的倒计时，似乎随着每一次心跳，变得沉重一分。脚踩在松软带着马粪味的泥地上，每一步留下的足迹都如此浅淡，仿佛随时会被卷入这晚明尘世喧嚣浑浊的洪流中抹去。
天涯己在脚下，而背负着双重枷锁的旅程，才刚刚开始。这沉重的第一步，留下的是混杂着新奇、钝化、卑微小利与刺目光明的一缕痕迹，微弱却无比清晰地点缀在1626年这片灰色底色的土地上。钥匙，开始了它既被精密计算、又蕴含血肉重量的艰难旋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