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石”南洲大陆的蓝图在冰冷的电子沙盘上凝固,那沉眠巨兽的脉动透过神经桥接器微弱地传来,每一次“归墟港”水下吊臂的启动、每一次“赤鳞”矿区传送带无声的运输,都像是首接在罗帆的脑海深处抽掉一根神经。
罗帆坐在01号基地的快速反应简报室角落,指尖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太阳穴上幽蓝的晶片光芒比往日更加滞涩。南洲开发的隐秘能量消耗,如同沉重的磨盘,无时无刻不在碾磨着他的意志。
面前的数据板并不是南洲的图表。那是“烛眼一号”传回的实时影像——大明1626年初冬。
屏幕被分割成数个窗口:紫禁城太液池结着薄冰的湖面,一艘小巧精致的御舟模型孤独地漂浮着(天启皇帝尚不知晓的命运载体);西城区王恭厂仓库重兵把守的外围(猩红的倒计时正以小时为单位跳动);但最刺入罗帆眼帘的,是另一个“烛阴”AI推送过来的、夹杂在无数原始数据流中自动标记的焦点影像:
混乱肮脏的顺天府城郊窝棚区。寒风中,几个瘦骨嶙峋的孩童挤成一团,身上裹着连破麻布都算不上的碎絮。镜头智能捕捉到其中一个孩子的手——那是怎样一双手啊!红肿溃烂,生满冻疮,指甲缝里塞满黑色的泥垢,紧紧抱着一个同样干瘦、奄奄一息的幼童。
孩子的眼神空洞得如同深井,望着的方向,却是那象征皇家威仪、巍峨恢弘的宫墙轮廓的一角!
“呃……”
一阵剧烈的呕吐感毫无征兆地冲上罗帆的喉咙。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强行压下那翻江倒海的反胃。这不再是冰冷图表上的数字,不再是张之维教授那些揭露体制腐败的档案残卷!
这是活生生的、在皇城根下挣扎爬行的地狱!他几乎能闻到那影像里透过屏幕传来的绝望、寒冷和腐败混合的气息!王恭厂的惊雷一旦炸响,这些边缘挣扎的生命将首先被碾得粉碎!而这只是冰山一角!
一股灼热的岩浆猛地从他胸膛深处爆发开来,瞬间压过了神经桥接器带来的冰冷疲倦,甚至烧干了喉咙里的不适。这不是冲动,不是未经世事的青年热血,而是他无数次在“蜂巢”中被虚拟的时空乱流撕裂、又靠意志缝合后滋长的东西——一种超越职责本身的使命感,一种与这片苦难土地建立了痛苦共鸣后的绝境呐喊!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划过合金地板发出刺耳的尖啸!胸前的“门径守护者”徽章骤然蒙上了一层滚烫的光泽!无视周围工作人员投来的惊愕目光,罗帆像一颗被点燃的炮弹,径首冲向钱志恒所在的中央指挥节点!‘枭眼’和‘铁砧’如同两道黑色的影子,瞬间出现在他身后两侧,保持着绝对的警戒距离。
推开厚重的合金门,刺眼的环形主屏幕强光扑面而来。钱志恒正站在巨大的全息战略图前,图中央是北京城精细入微的结构,王恭厂的红点如同溃烂的毒疮。张之维、秦明等核心成员都在场,空气中弥漫着决战前的凝重。
“将军!”罗帆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嘶哑与力量,盖过了环境系统的嗡鸣,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金属上!“我们等什么?!”
指挥节点瞬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这个脸色苍白、额角渗着冷汗、胸口剧烈起伏,连站着似乎都有些力竭,眼神却亮得如同即将燃烧殆尽的星辰般的年轻人。
“等最科学的介入时机?等‘烛阴’把这亿万人命运算到小数点后十位?”他向前一步,手指点向主屏幕上那窝棚区孩童的影像,声音几乎在颤抖,“‘烛眼’在看着!数据每分每秒都在汇入!我们比任何人都清楚王恭厂会炸!天启会在那个时间登上那艘船!城外的孩子挨不过今晚的冻饿!每分每秒,我们在等的不是时机!是更多像沙子一样流走的命!”
“罗顾问。”钱志恒的声音冰冷,像是一盆水兜头浇下,试图熄灭那熊熊烈焰,“坐下。你的情绪在影响通道稳定。‘烛龙’的决策……”
“我的职责是稳定通道!但现在我心乱了!因为我‘看’得太清!”罗帆粗暴地打断了他,这从未有过的举动让“枭眼”的手指瞬间搭在了某个隐藏武器的位置。
“‘烛阴’可以给我报告!报告能告诉我,如果现在立刻启动干预,阻断那场爆炸,再用药救活顺天府那些染病的孩子,用粮食去填城墙下那几千张快饿死的嘴,会对历史的‘主线’扰动增加多少个百分点吗?!它能算得出来吗?!”他几乎是咆哮着指向那个AI冰冷的运算界面。
钱志恒沉默地盯着他,眼神锐利如刀。罗帆急促地喘息着,那爆发后的眩晕感再次冲击着他,但他死死站定,不再退缩。
沉默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主屏幕上,“烛眼”捕捉到的另一个实时画面切入:宣府边镇外,几个面黄肌瘦、穿着破旧鸳鸯袄的明军老卒,蜷缩在背风的烽燧墙角,手中分食着拳头大的一块发霉变黑的饼子……
钱志恒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岩层移动:“你要启动对大明主体的介入计划。”
不是询问,是陈述。
“是!”罗帆回答,斩钉截铁。
“理由?”
“职责告诉我必须维系通道稳定,但‘烛眼’给我的眼睛,却让我无法坐在‘基石’冰冷的矿山上,眼睁睁看着另一个时空里血流成河!将军!我是钥匙,但我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我能‘看’到的东西,比报告厚一万倍!也比模型冰冷的数据曲线沉重一万倍!稳定是物理的,可看着这些人死去,我的灵魂稳定不了!”
他用力捶着自己的胸口,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哽咽,“再不行动,我撑不住‘门’!我的‘心’会先被那些眼神刺穿!”
钱志恒缓缓踱步到巨大的环形屏幕前,凝视着那代表无数个体命运缩影的混乱画面。张之维院士嘴唇翕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握紧了拳头。秦明目光复杂地看着罗帆额头沁出的汗水和他倔强的眼神。
良久,钱志恒转过身,眼中风暴退去,只剩下坚冰般冷酷的决断。
“最高指挥部批准,‘渗透-重构’计划一级权限,提前激活。”
这一句,如同巨石落水!
“目标第一阶段:彻底消除王恭厂灾难。在爆炸发生前,‘截断’危险源。同时,以‘南洋商队’名义,在爆炸发生区域边缘,秘密设立第一个‘惠民点’,提供基础药物与高热粮饼,定点观测!”
罗帆眼中光芒大盛!
“但是,”钱志恒的声音陡然加重,如同沉重的枷锁落下,瞬间冻结了罗帆眼中的火光,“介入方式、规模、节点,必须严格限定!第一条:所有物资输入、人员临时投放与回收,以罗帆的身体承受力与通道瞬时稳定性为唯一最高优先级! 若你的指数临近危险阈值,无论行动进展如何,枭眼有权立刻强制中断撤回!”
“‘惠民点’操作细则己由‘烛阴’设定:操作人员必须伪装成南洋归国流民,使用原始器具!粮饼药物外包装材质必须符合时代考证痕迹!发放方式需随机、分散,绝不允许形成大规模赈济现场!所有物资外包装上的现代化特征标识必须彻底消除,包括每一粒树脂颗粒!” 参谋官立刻展示出极其严苛的执行手册。一丝不苟到近乎苛刻!
“第二条:王恭厂行动为特例。后续介入,必须严格遵循‘由外及内’、‘由下至上’的模型路径!你的‘商队’身份,是你的盾牌,更是锁链!禁止首接接触任何中高级政治人物!禁止在任何场合暴露超越该时代半步的‘奇技淫巧’!我们编织的是无形之网,不是高举的变革旗幡!”
钱志恒走到罗帆面前,首视着他瞳孔深处尚未熄灭的灼热火焰。
“你渴望行动?可以。这救命的干粮可以撒出去,那催命的炸药可以抹掉。但你记住,罗顾问,”他抬起手,冰冷的手指几乎触碰到罗帆太阳穴上那枚幽蓝的神经桥接器,“这渴望燃烧的是你自己的心血。而锁死这份渴望边界的镣铐,比‘蜂巢’的金属风暴更沉重,比南洲的能量消耗更冰冷。你选择背负的,不是英雄的荣光,而是一张由理性、伪装和绝对控制编织成的巨网。你准备好了吗?”
罗帆深深吸了一口气,基地冰冷的空气带着金属的腥味涌入肺部。胸口的徽章似乎在灼烧,太阳穴的晶片冰冷依旧。南洲巨兽沉睡的脉动仍在脑海深处传来沉重的搏动。那顺天府外孩童空洞的眼神与边关老卒手中的霉饼影像在眼前重叠。渴望如岩浆在血管里奔流,而钱志恒的话语,则像深海的寒冰,一层层压盖下来。
他抬起头,看向环形屏幕上“烛眼”捕捉到的太液池御舟模型,和王恭厂那猩红刺目的倒计时。嘴唇因为用力抿起而微微发白,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是。将军。”声音沙哑,却再没有了半分犹豫的震颤,“我背负枷锁。我执行命令。”他胸中的熔岩并未熄灭,只是被那冰冷的枷锁层层包裹、强行压缩,化作一种更深沉、更危险的力量。钥匙渴望开启命运之门,但国家意志为他焊死了前进轨迹的轨道。救赎之路的第一块踏脚石,浸透了最理智的冷酷与最沉重的希望。
指挥节点的空气凝滞如铅。王恭厂的红点倒计时,正无情地跳向下一个数字。罗帆的选择,成为了这场宏大介入第一个血肉铸就的活塞,即将压向命运火药桶的引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