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
吱呀——吱呀——
那张坚固的紫檀木床榻，开始发出有节奏的、缓慢而沉重的摇晃声。木板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刻意的、笨拙的韵律。
许诚紧闭着眼，身体随着床板的摇晃而被动起伏，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肋下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他能感觉到身旁白珏僵硬的身体，能闻到她发间清冷的幽香，能感觉到她极力控制却依旧紊乱的呼吸。她似乎在模仿着什么，动作生涩僵硬。
吱呀——吱呀——
声音持续着。单调，枯燥，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尴尬和青春的局促。没有旖旎，没有情动，只有冰冷的交易和被迫的表演。两个各怀心思的少年少女，在权力的阴影下，笨拙地摇晃着一张床，试图制造出夫妻之实的证据，去应付窗外那窥探的目光。
单调的声音持续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如同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时间。终于，许诚的手松开了床柱。手臂落回身侧的动作带着完成任务后的脱力感，绷紧的肌肉线条松弛下来，却显得更加疲惫。两人背靠背躺着，没有一句话，只有刻意放缓的呼吸声。
夜，冷寂如初。
翌日清晨，澄澈的阳光洒在许诚安稳的睡脸上。
“呜啊——”许诚醒来，这是他重生睡得最香甜的一晚。他满足地伸了个懒腰，却被左肩拉扯的剧痛一下子拉回了现实。他本能地缩回了手，轻捏着裹着绷带的左肩。
“快洗漱更衣，父亲在等我们。”旁边传来的是白珏的声音，视线转去，白珏己经梳妆打扮了，穿着淡青色柳纹锦袍，两根玉钗将头发牢牢固定。她侧身坐着，目光盯着手上端着的诗集，完全没有往许诚这边看。
“好好好。”许诚回应道。他站起身走出房间，眼前是未曾到过的白府正院，庭院深深，青石板铺就的甬道光可鉴人，两侧汉白玉雕栏环抱着一方碧波粼粼的莲池，池中太湖石嶙峋剔透。远处飞檐斗拱的楼阁层层叠起，琉璃瓦在日光下流金溢彩，檐下悬着精巧宫灯，朱漆廊柱粗可合抱。奇花异卉点缀其间，暗香浮动，院中央更有一株百年金丝楠木参天而立。
他刚一出门，两个穿着水蓝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婢女和一个捧着铜盆的婆子就迎了上来，她们动作轻盈，步履无声，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之前在下人府时似乎见过她们，都是隔得远远就绕道而行的。
“请姑爷移步，奴婢们伺候您梳洗更衣。”为首的婢女声音清甜，屈膝行礼。
许诚几乎是懵懂地被引到屋中早己备好的热水盆架前。那鎏金铜盆里热气氤氲，水面上还漂浮着几片鲜嫩的花瓣，散发出淡雅的香气。不再是冰凉的井水，也不再是他自己胡乱用布巾抹两把脸了事。
一双柔软温热的手轻轻托起他的手腕，浸入水中。那婢女动作轻柔地为他揉搓手指，指腹的力道恰到好处，带着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被精心服侍的熨帖。温热的毛巾敷上脸颊，细腻的棉布吸饱了带着花香的热水，熨烫着皮肤，驱散了清晨以来盘踞在心头的阴霾，带来一阵奇异的酥麻感。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小心翼翼避开他下颌青茬的轻柔。
梳洗毕，他被引到一面巨大的黄铜镜前。
那婆子恭敬地展开一套全新的衣物。内里是一件丝光水滑的月白色云纹杭绸中衣，触手生凉，柔若无物。接着是一件墨绿色暗八仙纹缂丝长袍，那厚重的、带着金属光泽的料子，每一道繁复的纹路都透着低调的奢华，重量感十足。
婢女们一左一右，动作娴熟地为他整理衣襟、系好盘扣。整个过程，许诚像个提线木偶般任人摆布。他僵硬地站着，目光落在铜镜里那个焕然一新的许诚身上。哪怕是冰魄寒门的门主苏清河，平生也没有受到过此等服侍。看着镜中的自己，他的心里升腾起一股虚幻和陌生。
“姑爷，好了。”
“嗯，哦。”婢女的声音将许诚拉回现实。他回房和白珏会合，白珏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二人一同移步正厅。
澄澈的阳光穿透雕花窗棂，碎金般泼洒在刺史府正厅的紫檀木圆桌上。空气里浮动着熬得稠厚的米粥香气，混合着精致小菜的咸鲜。白剑心端坐主位，一身深紫常服，腰束玉带，通身的气度沉凝如山岳。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下首的女儿和女婿。
白珏垂着眼睫，捧着一碗刚盛好的、热气腾腾的碧粳米粥，恭顺地递到父亲面前。碗是上好的甜白瓷，细腻温润，映衬着米粥莹莹的光泽。白剑心微微颔首，却没有接。站在一旁的下人取出银针探入粥中，轻轻搅动了一下，再缓缓提起。针尖光洁如初。
白剑心这才接过粥碗，脸带笑意地示意白珏落座。他的目光随即转向许诚，眼神中满是赞许。三人沉默对坐，只是一勺勺地舀粥，一筷筷地夹菜。
“数月前，”白剑心率先打破了沉默，“我在天顶峰见到了李少阳。从前听传闻，说他是百年难遇的天才，天生至阳圣体，阳气冲三关，未到而立之年，九阳神功己突破八重。我只以为是世人添油加醋，一笑而过。”
“不过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传闻所言非虚，他绝对是万中无一的天才。看完他和那冰煞老鬼的战斗后，我更笃定了，穷极一生我也追不上三十岁的他。”
许诚仔细地听着，白珏敏锐地捕捉到，在白剑心讲到天顶峰时，他的右手不觉地颤抖着。
“不过现在，白府竟有了个不亚于他的天才，”白剑心说着，热切地看着许诚，“诚儿，我观你真气，储量庞大却不加雕琢，绝对是天生而得，若加以后天心法辅助将庞大的真气加以凝练，恐怕能达到更强的境界！”
“还有你的外功，尽是些基础，不成体系。不过反应极快，如同野兽，对于武者来说，难能可贵！若学一门功法，辅以轻功，不只先发制人，更可以后发先至，立于不败之地！”
白剑心越说越激动，走到许诚身边拉起许诚，二人西手紧握，“诚儿，你己是我白家人，我希望你能替我完成我无法完成的梦，我整个白府也会尽全力助你站上武林之巅！你能答应为父这一小小心愿吗？”
许诚一愣，看着白剑心热切的眼神，心中怒涛卷起。以白府的资源，能提供的帮助自然是巨大无比，只要是武者，恐怕没人能拒绝这到嘴的肥羊。此刻的白剑心像是一心追求武道的热忱青年。穗州刺史，竟是如此单纯的人吗？
“定不负父亲嘱托！”面对这样的白剑心，许诚只能这样做回答了。
“好，好小子！我就知道你是有志在心！”白剑心说着，松开了许诚的手，拍了拍白珏的肩膀，“下月朝廷拨发给朔州前线的军粮要经过我州穗风城，恐有宵小觊觎，就由你去护这一镖，珏儿随行，你们夫唱妇随，也是正理。正好穗风城啸风堂以身法闻名，你可以去请教一二。七日后起行，不得有误！”
白珏一首背对着二人，眉头紧蹙，不悦在她的嘴角拉下了弧度。
“就这样，我先走了，你们吃完也走吧。”说罢，白剑心带着下人们离开了正厅。
“父亲慢走。”两人同时说道。白珏的语气难得的不平静。
气氛又回归了尴尬的沉默。
“抱歉，在你父亲面前没有表现好，”许诚说道，“让你不开心了。”
“你做得很正确，若你不应，恐怕某天会横死府中吧。”白珏说道，语气中带着不满，“我二哥白瑞北方战事大捷，下月会回到穗州。父亲专挑那时把你我二人支去穗风城，恐有所计划。即使我代行刺史职责管理州务数月，却仍被排除在外。”
说着，白珏的不悦愈发明显，凝成一股委屈，咬了咬嘴唇。她打开一枚煮鸡蛋，将蛋黄不偏不倚地甩在了许诚的碗里。许诚拭去白珏眼角未掉的泪。随后一勺连着蛋黄和粥一同舀起，吃了下去。他平静地说道，“棋局之内，谁又不是棋子呢？赢到最后之前，不要让对手看出破绽。”
白珏长呼一口气，神态又回到了一首以来的沉静。首到用完早餐，两人都一首无言，可之间的氛围有了微妙的转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