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冰鉴遗祸
嘉靖西十年的冬天,北京城格外酷寒。紫禁城的琉璃瓦上积着厚厚的雪,在惨淡的日头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权倾朝野的首辅严嵩正在府邸大排寿宴,暖阁里炭火烧得极旺,驱散了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阿谀奉承之气。百官云集,谀词如沸,丝竹管弦掩盖着人心深处的算计与恐惧。
顾冰痕,一个名字几乎被京城遗忘的人,此刻却站在了这喧闹漩涡的中心。他不再是当年那位意气风发、以巧手和慧心名动京师的御用监造镜师。
诏狱三个月的折磨,在他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佝偻的背脊,深陷的眼窝(那里只剩下两个结了紫痂、令人心悸的窟窿),以及遍布伤痕、瘦骨嶙峋的身体。他被两个锦衣卫架着,如同拖拽一件破败的行李,带到了严嵩面前。
“禀阁老,罪囚顾冰痕带到。”锦衣卫的声音冰冷。
暖阁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昔日才俊、今日废人身上。空气里只剩下炭火爆裂的噼啪声。
严嵩端坐在主位,须发皆白,面皮松弛,一双细长的眼睛却锐利依旧,带着审视蝼蚁般的漠然。他慢悠悠地呷了口茶,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掌控生死的威压:
“顾冰痕,你那面‘万容鉴’,巧夺天工,却也……桀骜不驯啊。”
三个月前,正是这面凝聚了顾冰痕毕生心血、传说能照出人心虚妄的奇镜,在严嵩抚镜自夸“此镜可鉴天下否?”的瞬间,镜面骤然爆裂!飞溅的锋利碎片不仅划伤了严嵩的手掌,更被视为对这位权相的恶毒诅咒和挑衅。
顾冰痕的噩梦由此开始。诏狱的水牢浸泡、非人的拷打,最终被剜去双眼,判处流放岭南烟瘴之地,永世不得回还。
顾冰痕的头颅微微动了动,空洞的眼窝茫然地对着声音的方向。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只有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流声。无尽的屈辱、刻骨的疼痛和失明带来的无边黑暗,早己将他的语言能力撕扯得支离破碎。
严嵩看着他这副模样,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仿佛欣赏一件失败的杰作。“罢了,一个废人,徒污此地。押下去,即刻启程,流放岭南,至死方休!”他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沉重的枷锁再次套上顾冰痕的脖颈和手腕,冰冷的铁器摩擦着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他被粗暴地拖离了暖阁,身后是重新响起的谄媚笑声和丝竹声,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他被塞进一辆西面漏风的囚车,混杂在其他蓬头垢面、眼神麻木的流放犯人中。车轮碾过积雪覆盖的官道,发出吱呀的呻吟,驶向未知的、充满瘴疠与死亡的南方。
诏狱的黑暗和酷刑在他身上留下了烙印,但最深的伤,是那双被生生剜去的眼睛带来的永恒虚无。世界对他而言,只剩下声音、气味、触感和无尽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押解差役的呵骂鞭打、同车囚犯绝望的呻吟、车轮的颠簸、刺骨的寒风……这些构成了他流放之路的全部感知。他蜷缩在囚车一角,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任由命运的车轮将他碾向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