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玉华楼内外灯火煌煌,照得夜如白昼。
马车粼粼,香风阵阵,满城富贵风流仿佛都汇聚于此。
刘檀携两位妹妹下车,深色锦袍尽力掩饰着肩部的僵硬。
左手边是穿着新裙、满眼好奇又努力保持矜持的刘槿蓉;右手边是素雅娴静、微微低首的刘檀蓉。兄妹三人甫一现身,瞬间便吸引了无数目光。
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涌来:“看!就是他!昨日高府门前…据说打了高衙内!”
“胆子真大啊!带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妹子就出来了?”
“听说高衙内被打得鼻青脸肿,在家躲羞呢!”
“嘘…小声点,那是康王府的帖子邀请的人…”
羡慕、同情、好奇、探究…各种情绪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刘檀目不斜视,脸色平静如水,只将微微发颤的妹妹们护得紧了些。他寻了个靠角落、不起眼的席位坐下。
酒过两巡,场内气氛愈加热烈。丝竹悠扬,公子名媛们吟诗作赋,好不风雅。
刘檀尽量降低存在感,心思却在飞速运转。离京赴杭州,如何摆脱高俅的后续追杀…
突然,一个略带轻浮的声音刺破这片“和谐”:
“哟!这不是我大宋的‘勇武新秀’,刘檀刘公子吗?”说话的是个油头粉面的锦袍青年,姓李,乃是高衙内一派的忠实走狗。
他端着酒杯,晃悠悠走到刘檀桌前,声音故意拔高,“怎么?带着这么标致的两位妹子,缩在角落喝闷酒?”
“昨夜拳打脚踢那般威风,今日在这文雅之地,不会是…只会当个缩头乌龟了吧?”他的眼神轻佻地在刘槿蓉和刘檀蓉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哄笑声西起。
刘槿蓉气得小脸通红,刘檀蓉抓着兄长衣袖的手指捏得发白。
刘檀猛地抬眼,目光如冰冷的刀子剜向那李公子,胸膛剧烈起伏。
辱他自己尚可忍,辱及妹妹,不可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噹——”
一声清脆悠远的玉磬敲响,如同山泉滴落幽潭,瞬间涤荡了场内的喧嚣。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转向主位高台。
云安郡主赵诗瑶端坐其上。她身着一袭月白云锦宫装,外罩银丝滚边的薄纱大袖,乌发如云,只用一支羊脂白玉簪松松绾着。
灯火辉映下,容色清丽绝伦,气质却淡漠如高山寒玉。她的目光淡淡扫过全场,在李公子脸上停留了一瞬。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头发寒的压力。
李公子脸上的讥笑瞬间僵住,后背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诗会雅集,君子当以文会友。”赵诗瑶的声音如同珠玉坠盘,清越动听,却又清晰地响在每个人耳边,“强求他人,口出秽言,非雅士所为。”
语气平淡,却如同无形的戒尺抽在李公子脸上。
李公子脸皮涨红如猪肝,一个字都不敢多说,灰溜溜地钻回人群。
场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赵诗瑶的目光缓缓移开,似乎并未多看刘檀。她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随后才放下,朱唇轻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却又无比清晰:“值此元夕盛景,诗瑶偶有所感,得《青玉案》一首,请诸君品评。”
她顿了一下,如同在调校心弦:
“东风夜放花千树——”
“轰隆!!!”
这一句,在旁人听来是惊艳词章的开篇,在刘檀听来,却无异于一道撕裂时空的九霄神雷狠狠劈入灵魂深处!
东风夜放花千树!青玉案·元夕!辛弃疾!南宋的词!
怎么可能出现在宣和年间的汴梁!
唯一的解释——念这词的人——云安郡主赵诗瑶——她也来自后世?!她也是穿越者?!
这石破天惊的结论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将刘檀席卷!
他浑身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瞳孔因极致震惊而急剧收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捏在手里的酒杯“当啷”一声滑落,酒水溅湿袍角也浑然不觉!
这失态太过剧烈,太过突兀,与之前面对刁难时的隐忍怒意判若两人!
身旁的刘槿蓉和刘檀蓉同时惊呼出声,猛地抓住兄长的胳膊:“大哥?”
周围的宾客也投来诧异的视线。
就在同一刹那!
雅阁之上的赵诗瑶,清晰地念出了那句“更吹落、星如雨”时,她的眼角余光习惯性地扫视全场,正好精准无比地捕捉到了角落里那个青年——刘檀——脸上那非比寻常、如同见鬼般的巨大惊骇和瞬间僵首!
她的心脏,在那个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词句未曾有丝毫停顿,依旧清越流畅地吟诵着:
“……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
郡主抬头看向刘檀,念出了最后一句。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完美收官!词作毕,短暂的绝对寂静后,整个玉华楼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惊叹与赞美!“天籁!”“神作!”“郡主才冠汴京!”
赵诗瑶微微颔首,淡然回应,仿佛刚才那点异常从未发生。
然而,当众人的视线都被这惊世之作吸引时,一名穿着王府制式青色宫裙、气质干练的侍女,己悄无声息地穿过人群,走到了刘檀兄妹桌前。
侍女动作优雅地将一个掌心大小、素蓝色、绣着几枝雅致白梅的绸缎荷包轻轻放在刘檀面前的案几上。声音清晰却低沉,只有近在咫尺的刘檀兄妹能听见:
“公子,郡主殿下欣赏令妹兰心蕙质,特赐此物以表喜爱。殿下亦有言:诗会喧嚷,清谈不易。明日申时,若公子心中存疑未解,可持此荷包赴城西‘听雨阁’,或能见风清月朗。”
侍女说完,微微欠身,如同来时一般,无声地退入灯火阴影处。动作流畅自然,毫无烟火气。
刘檀看着案几上那个精巧的荷包,入手温凉丝滑,白梅暗香浮动。
他猛地抬头,目光穿越喧嚣人群,再次迎上高座之上那道投来的视线。
这一次,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可能的招揽。里面多了一丝深沉如渊的探究,一抹了然于心的玩味,还有一种仿佛洞穿了他灵魂深处最隐秘恐惧的…冰冷的压迫感!
那眼神如同无声的诏令:
我知道你的惊骇为何,也知道你的秘密可能被我看穿。来不来,你自己看着办。
但你若想求生,答案只有一个。
灯光璀璨,玉杯碰撞声,欢笑声,赞美声…这一切繁华热闹,此刻在刘檀听来都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冰幕。
肩伤在提醒他现实的残酷,怀中的荷包则像一个滚烫的烙印。
听雨阁!
郡主那“风清月朗”之约,是通往生机的藤蔓,还是勒紧脖颈的索套?
刘檀攥紧那枚冰冷的荷包,感受到掌心里属于“同类”才懂的那丝诡异共鸣,再望一眼身边懵懂忧惧的妹妹。
他深吸一口气,冰寒的夜风灌入胸腔。
明日申时!即便是修罗场,也只能硬着头皮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