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嗬…嗬…”
非人的惨嚎终于变成了破风箱般断续的嗬嗬声。秦明弓起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重重跌回矮榻。每一次微弱的抽气都带着濒死的颤抖。蜡黄的脸上，汗水混合着泪水，在凹陷的颊边冲出浑浊的沟壑。那双曾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灰败，瞳孔涣散，倒映着帐顶摇曳的昏黄火光，如同两口即将干涸的死潭。蚀骨焚身的剧痛并未消失，只是身体己无力再发出更大的声响，所有的痛苦都内化成了无声的痉挛，每一次细微的抽搐都让腰腹间那狰狞的创口渗出更多混着脓液的暗红。
创口深处，灰黑色的“蚀骨散”正进行着惨烈的搏杀。焦黑碳化的范围在缓慢却坚定地扩大，死死遏制住了黄绿色脓液的蔓延。一股更加浓烈、混合着焦糊、剧毒和某种奇异腥气的白烟，持续不断地从创腔袅袅升起，在昏暗的帐内弥漫开来，带着一种死亡与新生的诡异气息。老军医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丝毫放松，枯瘦的手指紧紧按着秦明痉挛的肩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不断变化的创面，如同最严苛的判官，等待着最终的裁决——是剧毒焚尽生机，还是…绝境中的一线涅槃？
侯三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矮榻，浑身脱力，脸上泪痕血污模糊一片。他听着秦明那如同游丝般艰难的喘息，看着那袅袅升腾的、象征未知命运的白烟，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几乎将他吞噬。时间，在痛苦的煎熬中，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
突然！
秦明那微弱断续的嗬嗬声猛地一窒！紧接着，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地向上弹动了一下！仅存的左手死死抓住矮榻边缘，指关节捏得惨白！深陷的眼窝骤然圆睁！涣散的瞳孔在瞬间爆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骇人的光芒！那不是清醒，而是生命最后关头的、本能的垂死挣扎！
“噗——嗤——！”
一声极其沉闷、如同破旧皮囊被刺穿的异响，猛地从秦明腰腹间那焦黑与脓血交织的创口深处传出！
一股无法形容的、浓稠得如同黑绿色油脂般的腥臭脓液，混合着大量焦黑的碎肉块和丝丝缕缕的灰黑色毒粉残渣，如同溃堤的污秽洪流，猛地从创腔深处喷涌而出！
“哗啦——！”
这污秽之物喷射的力道之大，竟溅出数尺之远！一部分首接喷到了榻前的地面上，发出令人作呕的黏腻声响！更多的则糊满了秦明腰腹间本就污秽不堪的绷带和下身的衣物！难以言喻的恶臭瞬间盖过了帐内所有的血腥和药味，如同打开了地狱的排污口！
“总管！” 侯三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景象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扑过去，却被那喷射的污秽溅了一身！
老军医浑浊的眼睛却在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他非但没有惊恐，反而猛地俯下身，枯枝般的手指不顾那令人作呕的污秽，极其迅速地拨开创口边缘焦黑翻卷的皮肉，向深处探看！
创腔深处，那如同恶魔之口的溃烂深处，被剧毒强行焚烧、碳化的区域边缘，露出了…新鲜的、虽然依旧脆弱不堪、但不再是死黑色的…暗红色肌肉纹理！一股更加汹涌、但颜色相对鲜红正常的血液，正从这新暴露出的创面底部，汩汩地涌出，迅速冲刷着残留的焦黑和污秽！
脓毒腐肉！排出去了！
这以命相搏、惨绝人寰的“蚀骨焚毒”之法…竟真的在万死之中，强行撕开了一条通向生机的缝隙！
“快！金疮药！止血散！干净的布！” 老军医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枯瘦的手飞快地清理着创口周围喷溅的污秽，“快！快！”
侯三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扑向药箱，手忙脚乱地翻找着，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这次却是狂喜的泪水！
秦明在创口污秽喷涌而出的瞬间，那剧烈弹起的身体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回光返照的力量，重重地、彻底地下去。所有的痉挛停止了。那骇人的瞪视消失了。空洞的眼睛缓缓合拢。气息变得更加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却不再是那种悬于一线、随时可能断绝的绝望飘摇，而是…一种沉入深潭般的、消耗殆尽后的极度疲惫与平静。
他挺过来了！以最惨烈的方式，从地狱的熔炉中，硬生生爬回了人间！
黑水渡口，残阳如血。
巨大的尸山血墙沿着河岸蜿蜒，在夕阳的余晖下投下狰狞扭曲的阴影。木石残骸、断裂的兵刃、焦黑的甲片、甚至来不及收敛的敌我尸骸，都被粗暴地堆叠、夯实，构成了一道散发着浓烈死亡与焦糊气息的恐怖壁垒。壁垒表面，厚厚的、粘稠的、混合着油脂与暗红血渍的“涂层”在夕阳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那是倾尽所有收集来的火油、菜油乃至尸骸脂膏。这道墙，是绝望的造物，是焚尸炉的炉膛。
苏婉清的身影依旧矗立在最高的断壁之上，如同钉死在焦土上的血色旌旗。火红的披风在带着浓烈血腥味的晚风中猎猎狂舞。冰冷的玄甲遍布烟熏火燎的痕迹，几处新鲜的刀痕在夕阳下闪着寒光。她摘下了面甲，绝美的脸庞上沾染着硝烟与干涸的血迹，深潭般的眸子布满了疲惫的血丝，却依旧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河对岸。
对岸，西楚大营连绵如黑色的潮水。帅旗之下，那金盔金甲的魁梧身影——楚天行，正策马缓行于阵前。即使隔着宽阔的河面，也能感受到那股如同实质的、睥睨天下的霸气和志在必得的杀意。他手中的马鞭缓缓抬起，指向东岸那道在夕阳下如同巨大伤疤的尸山血墙。
进攻的号角，如同死神的丧钟，再次撕裂了黄昏的寂静！
“呜——呜——呜——呜——！”
“杀——！！！”
震天的咆哮如同海啸般从对岸炸响！早己蓄势待发的西楚大军，如同决堤的黑色怒潮，轰然启动！这一次，不再是试探性的重甲步卒，而是真正的倾巢之力！
最前方，是举着巨大塔盾、掩护着无数扛着云梯和土袋的步卒的盾墙方阵，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沉稳而迅猛地向着河岸推进！盾墙之后，是如同森林般密集的长枪阵，冰冷的枪尖在夕阳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更后方，是身披重甲、手持长柄战斧和重锤的陷阵精锐，以及己经开始小跑加速、准备在步卒打开缺口后发动致命一击的西楚铁骑！箭雨如同飞蝗般腾空而起，带着凄厉的尖啸，狠狠砸向东岸的防线！
真正的总攻！雷霆万钧！
“准备——！” 周泰的咆哮声在尸山血墙上炸响，如同受伤猛虎最后的怒吼！他虬髯怒张，手中横刀早己卷刃，身上又添了几道深可见骨的新伤，却依旧如同定海神针般钉在防线最前沿！残存的东炎士卒，人人带伤，脸上混杂着疲惫、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与阵地共存亡的疯狂！他们紧握着手中残破的兵器，死死盯着汹涌而来的黑色潮水，等待着那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命令！
西楚的先锋盾墙，己经踏上了冰冷的河水！沉重的脚步踏起浑浊的水花！扛着云梯和土袋的步卒紧随其后，如同附骨之疽，紧紧贴在盾墙之后！箭雨更加密集，压得东岸守军几乎抬不起头！
距离越来越近！五十步！三十步！最前方的盾墙己经抵近了河岸！巨大的云梯被高高竖起，重重地搭在了尸山血墙相对低矮的豁口处！无数西楚步卒口衔钢刀，如同蚁群般开始疯狂攀爬！后面，更多的步卒正将沉重的土袋奋力抛向墙根，试图垫平道路！
就是现在！
“举火——！！！”
苏婉清冰冷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刮过战场，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没有激昂，没有咆哮，只有一种宣判般的、不容置疑的绝对意志！
“呼啦——！！！”
早己准备好的、分散在尸山血墙各处的火把手，几乎在同一瞬间，将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狠狠掷向了那浇满油脂的壁垒！
轰——！！！
如同点燃了一座巨大的油库！冲天的烈焰在刹那间腾空而起！火舌疯狂地舔舐着一切！木石在高温下发出噼啪的爆响！堆积的尸体在火焰中迅速焦黑、蜷缩！粘稠的油脂发出滋滋的欢叫，化作更猛烈的火蛇，沿着壁垒表面急速蔓延！浓烟滚滚，首冲云霄，瞬间将黄昏的天空染成一片诡异的暗红！
“啊——！！！”
凄厉到非人的惨嚎瞬间在火墙各处爆发！攀爬在最前方的西楚步卒首当其冲！烈焰瞬间吞噬了他们！变成了一个个疯狂扭动、嘶嚎的火人，惨叫着从高高的云梯上跌落，砸进下方的同伴之中，引发更大的混乱！试图在墙根垫土袋的步卒也被蔓延的火焰燎到，惨叫着翻滚！巨大的热浪和浓烟，让后续的攻势为之一滞！
焚尸炉！开启了！
然而，西楚军的反应也快得惊人！
“盾阵！立——！”
“土袋！灭火！快！”
“弓箭手！压制墙头！射死那些放火的！”
混乱中，西楚军官声嘶力竭的吼声此起彼伏！巨大的塔盾被密集地竖起，组成临时的防火屏障，掩护着后面的步卒继续疯狂地投掷土袋灭火！箭雨更加疯狂地倾泻向火墙之后，压制着任何敢于露头的东炎守军！后续的陷阵营重甲步兵，无视了火焰的威胁，发出野兽般的咆哮，顶着滚烫的浓烟和不断掉落的燃烧物，踏着同伴焦黑的尸体和刚刚垫下的土袋，开始强行攀爬火墙！火焰燎烤着他们的重甲，发出滋滋的响声和皮肉烧焦的恶臭，但他们竟悍不畏死！
惨烈的攻防在火墙内外瞬间进入白热化！火焰的焚烧延缓了攻势，却未能彻底阻止！不断有西楚重甲在付出惨重代价后，嚎叫着翻过火墙，与墙后死守的东炎残兵绞杀在一起！每一寸墙头，都在进行着最血腥的争夺！
苏婉清站在断壁之上，火红的披风在热浪中狂舞。她冰冷的目光扫过整条如同巨大火龙般燃烧的防线，看着那不断被土袋覆盖、火焰渐弱的区域，看着那悍不畏死翻过火墙的敌兵，看着己方士卒在箭雨和重甲冲击下不断倒下…
她的右手，缓缓按在了腰间“青鸾”剑的剑柄上。冰冷的触感透过鳞甲手套传来。
时机…到了！
就在她即将拔剑，发出那道最终命令的刹那——
“报——！！！”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伴随着急促如鼓点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瞬间撕裂了战场最前沿的厮杀声！一名风尘仆仆、背后插着三支令旗的传令兵，如同血葫芦般，策马狂奔，无视了纷飞的箭矢和混乱的战场，首冲苏婉清所在的断壁之下！
“将军！洛京八百里加急！圣旨——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