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梅坞寒泉
天还没亮透,林晚就被窗棂上的响动惊醒了。
檐下的冰棱不知何时断了半截,尖锐的断面在熹微的晨光里闪着冷光。她披衣起身时,指尖刚触到江砚昨夜留下的那柄匕首,就听见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是江砚那种落地无声的轻,而是带着刻意放重的沉稳,每一步都踩在青砖缝里,像在计算着什么。
“醒了?”裴昭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带着清晨特有的沙哑,“厨房温了姜茶,我让小厨房炖了燕窝粥,你……”
“不必了。”林晚推开门时,正撞见他抬手拢了拢身上的狐裘。他眼底的青黑比昨日更深,显然又是彻夜未眠,“说好卯时出发,江砚该在角门等了。”
裴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墨色披风上,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蜷。那披风是江砚的,领口绣着的暗银寒梅被晨露打湿,倒像是落了层霜。他身后跟着的小丫鬟捧着食盒,盖子掀开时,甜香混着药味漫出来——是她前几日教厨房做的川贝雪梨膏,特意加了润肺的麦冬。
“带上吧。”他把食盒往她怀里塞,指腹擦过她手腕时,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后山的雪化了会打滑,让江砚多备些防滑的草绳。”
林晚刚要开口,就见角门那边闪过道黑影。江砚背着个竹篓站在晨光里,竹篓里插着把砍柴刀,刀刃上还沾着新磨的银亮。他看见裴昭时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林晚身上的披风,喉结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世子的药我分了三份,饭后让丫鬟按时煎。”林晚把食盒塞进竹篓,转身时瞥见裴昭袖角露出的药渣——是她昨夜倒掉的药渣,被人细心地收在锦袋里,“别又像上次那样,偷偷把药倒了。”
裴昭笑了笑,眼尾的细纹里盛着晨光,倒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暖意。“有江砚盯着,我哪敢。”他往江砚那边偏了偏头,“路上小心,若午时还没回来,我就让人去接应。”
江砚忽然屈膝半跪,右手按在刀柄上:“属下定会护林姑娘周全。”
林晚看着他压在青石上的指节,忽然想起昨夜他搜张嬷嬷房时,也是这样半跪着,从床板下摸出那包断魂草。当时烛火晃得厉害,她看见他后颈有道浅疤,像被什么锐器划过,形状竟和沈青禾后腰那道旧伤一模一样。
“走吧。”她拽了拽披风的领口,转身往角门外走。晨霜在石板路上结了层薄冰,刚迈出两步就踉跄了下,手腕被人稳稳扶住。
江砚的掌心带着常年握刀的薄茧,却意外地暖和。他扶着她站稳后,从竹篓里拿出两双草鞋,鞋底密密麻麻缠着草绳,显然是连夜编的。“穿上这个,不易打滑。”
林晚接过草鞋时,发现鞋口缝着圈软布,针脚比他上次缝补衣袍时整齐多了。她忽然想起三日前在厨房,看见他对着油灯穿针,线头戳了半天也没穿进针孔,最后还是烧火的老仆帮他穿的。
“你昨夜没睡?”她低头换鞋时,看见他眼底的青黑比裴昭还重。
“查张嬷嬷的底细到丑时。”江砚把竹篓背到肩上,竹篓里的砍柴刀“哐当”撞了下,“她儿子李肃昨夜带兵去了城外的粮仓,好像在搬运什么东西。”
林晚系鞋带的手顿了顿。粮仓……她想起沈青禾父亲的舆图上,标记的最后个地点就是城外的广济仓。当年沈家被抄家时,正是以“私通外敌,倒卖军粮”的罪名定罪的。
“世子知道吗?”
“己经让人盯着了。”江砚往山路深处走,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声,“世子说,等找到雪莲子,就带你去查粮仓的事。”
山路比想象中难走。雪没到脚踝,每一步都像陷进泥沼。林晚深脚浅脚地跟着,忽然被块凸起的石头绊了下,整个人往前扑去。江砚眼疾手快地回身,她撞进他怀里时,闻到他衣袍上有淡淡的血腥味——不是新鲜的,倒像是陈年的血渍,混着草药的苦涩。
“小心。”他扶着她站稳,指尖擦过她下巴时,忽然停住了。
林晚顺着他的目光摸向自己的脖颈,摸到片黏腻的温热——是昨夜碾药时蹭上的当归粉末,被晨露打湿后,在衣领上晕出片褐色的印记,像朵没开的花。
“沾到药了。”她想拿手帕擦,却被他按住手腕。
江砚从怀里掏出块素色帕子,角上绣着半朵梅花,是前将军府的纹样。他抬手替她擦去药渍时,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指腹擦过她喉结时,两人都顿了下。
林晚想起沈青禾的记忆里,有个雪夜,也是这样双带着薄茧的手,替她擦去嘴角的药汁。那时她刚被毒哑,发着高烧躺在床上,是个蒙面人翻墙进来,给她喂了半瓶解毒的药丸,临走时在她枕边放了块同样的梅花帕子。
“这帕子……”她刚要开口,就被远处传来的狼嚎打断。
江砚猛地把她往身后拽,砍柴刀“噌”地抽出鞘。寒光里,他看见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不是因为恐惧,而是盯着他握刀的手。他虎口处有道月牙形的疤,是去年替裴昭挡箭时留下的,形状竟和沈青禾记忆里那个蒙面人手腕上的疤分毫不差。
“别怕。”他把她护在身后,声音比刀刃还冷,“是山里的孤狼,伤不了人。”
狼嚎声渐渐远了。林晚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想起昨夜在厨房,听见他对着药罐自言自语:“当归要炒到微焦才不苦,她总嫌药太涩……”那时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原来他竟偷偷记着她随口说的话。
“雪莲子长什么样?”她踢开脚边的石子,试图打破沉默。
“开白色的花,像小莲花,根须是淡紫色的。”江砚往向阳的坡地走,“温泉附近的石缝里最多,那里的雪化得快。”
果然走了没多久,就闻到股淡淡的硫磺味。林晚拨开丛矮松,看见山坳里藏着汪热气腾腾的泉眼,泉边的石头上积着薄雪,雪地里星星点点开着白色的小花,正是江砚说的雪莲子。
“找到了!”她刚要跑过去,就被江砚拉住。
他指着泉眼边的泥地:“有蛇蜕。”
片半透明的蛇蜕挂在石缝里,足有手腕粗。林晚倒吸口凉气——她不怕老虎不怕狼,偏偏怕这种滑溜溜的东西。江砚看出她的僵硬,把砍柴刀塞到她手里,自己挽起袖子走进泉眼。
温泉的水没到他小腿,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轮廓。他弯腰在石缝里挖雪莲子时,裤脚被泉水泡得透湿,贴在小腿上显出紧实的肌肉线条。林晚忽然想起前几日他帮厨房劈柴,斧头落下时震起的木屑落在他脖颈上,她伸手替他拂去,指尖触到他发烫的皮肤,他当时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脖子。
“够了吗?”江砚把雪莲子扔进竹篓,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滴下来,落在锁骨处晕开片水渍。
林晚赶紧移开目光,低头数着竹篓里的雪莲子:“再采些吧,多备点总是好的。”
他刚要转身,忽然僵住了。林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泉眼对面的石壁上,刻着个模糊的“沈”字,被风雨侵蚀得只剩个轮廓,旁边还刻着串日期——是沈青禾父亲被定罪的前三天。
“这是……”林晚的心跳骤然加速。
江砚没说话,只是走到石壁前,用刀背刮去上面的苔藓。更多的字迹露出来,是首被凿刻的诗:“明月照粮仓,清风送军粮。若问归期处,梅坞雪茫茫。”
梅坞……林晚想起沈青禾母亲的陪嫁清单里,有处叫“梅坞”的别院,就在广济仓附近。
“这诗是沈大人刻的。”江砚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见过他的笔迹,当年将军府的匾额就是他题的。”
林晚摸着石壁上的刻痕,指腹被凹凸不平的石头硌得生疼。她忽然想起昨夜裴昭说的话:“皇后要的不是我的命,是你手里的菜谱。”原来他们要的根本不是菜谱,是藏在菜谱里的舆图,是这首诗里藏着的秘密。
“我们得赶紧回去告诉世子。”她刚要转身,就听见身后传来弓弦响。
江砚猛地把她扑倒在雪地里。羽箭擦着她的头皮钉进石壁,箭尾还在嗡嗡作响。林晚抬头时,看见十几个黑衣人站在坡上,为首的那人手里握着张弓,正是裴昭的侧妃李氏的哥哥,禁军副统领李威。
“沈青禾,没想到你还活着。”李威的声音像淬了冰,“当年让你逃了,这次可没那么好运。”
江砚把林晚护在身下,砍柴刀横在胸前。他看见那些黑衣人腰间的令牌——是皇后亲卫的“凤”字牌。
“你们是皇后的人。”他的声音比雪地还冷,“世子待你们不薄,为何……”
“待我们不薄?”李威冷笑一声,“他父亲当年构陷我李家通敌,害得我祖父被斩于闹市,这笔账,该用沈青禾的命来偿!”
林晚忽然想起沈青禾父亲的卷宗里,确实有“揭发李姓官员通敌”的记录。原来李家和沈家,早就结下了死仇。
“放箭!”李威的弓弦再次拉满。
江砚抱着林晚滚到温泉边。羽箭密密麻麻钉在雪地里,像片突然长出的黑森林。他把她塞进石缝里,自己握着砍柴刀冲出去,刀刃劈在黑衣人的兵器上,溅起的火花落在雪地里,瞬间就灭了。
“别出来!”他的声音混着兵器碰撞的脆响,“顺着温泉往下游跑,那里有出去的路!”
林晚看着他被三个黑衣人围攻,肩膀被长刀划开道口子,鲜血瞬间染红了墨色的衣袍。她想起昨夜他给她的披风,想起他编的草鞋,想起他替她擦药渍时的笨拙,忽然从竹篓里摸出那包断魂草——是江砚从张嬷嬷房里搜出来的,她顺手塞进了竹篓。
“尝尝这个!”她把断魂草往黑衣人脸上撒去。粉末呛得他们连连咳嗽,动作慢了半拍。江砚趁机砍倒两人,却被李威的箭射中了左臂。
“快走!”他捂着伤口后退,血从指缝里涌出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林晚咬咬牙,抓起地上的雪莲子往温泉下游跑。水花溅在她脸上,冰冷刺骨。她回头时,看见江砚被黑衣人围在中间,他的砍柴刀己经断了,正用拳头砸向李威的脸,嘴角流着血,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极了雪地里的狼。
下游的水流越来越急。林晚踩着湿滑的石头往前跑,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是裴昭的声音,带着病后的喘息,却依旧沉稳。
“都给我住手!”
她回头望去,只见裴昭站在坡上,身后跟着侯府的护卫。他穿着件单薄的锦袍,显然是听到消息就马不停蹄赶来了。江砚靠在石壁上,左臂的箭伤还在流血,看见裴昭时,竟还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李威见势不妙,吹了声口哨。黑衣人瞬间消失在密林里,像从未出现过。
裴昭跑到江砚身边,指尖刚触到他的伤口就僵住了。“为什么不避开?”他的声音发颤,“你的功夫,明明可以……”
“保护林姑娘要紧。”江砚的头靠在石壁上,眼皮越来越沉,“她怀里的雪莲子……别弄丢了……”
林晚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把装雪莲子的布包紧紧攥在手里,布包被血浸透了,是江砚的血。
“快!带江砚回去请太医!”裴昭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
护卫们抬着江砚往回走时,林晚看见裴昭的手指在颤抖——他总是从容不迫的,就算咳得撕心裂肺,也从未这样失态过。他回头看她时,眼底的红血丝里,竟藏着几分后怕。
“你没事就好。”他的指尖擦过她脸上的雪渍,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江砚……他不会有事的。”
林晚低头看着手里的雪莲子,血珠从布包里渗出来,滴在雪地上,像朵突然绽开的红梅。她忽然想起昨夜江砚说的话:“整个将军府,就剩这朵梅花了。”原来他说的不是披风上的绣梅,是他自己——前将军府唯一的幸存者。
山风卷起雪沫,扑在脸上生疼。林晚望着侯府的方向,忽然明白过来:裴昭留着张嬷嬷,不是为了查皇后的底细,是为了引蛇出洞;江砚明知道后山有埋伏,还是陪她来了,是为了护她周全;而她自己,从重生那天起,就注定要和这两个男人,纠缠在这乱世的烟火里,再也分不开了。
竹篓里的川贝雪梨膏不知何时掉了出来,摔在雪地里,甜香混着药味漫开来,像极了那个寒夜,灶房里飘出的药香。林晚捡起摔碎的瓷碗,忽然想起裴昭说过的话:“就像你明知道留在我身边会被卷入纷争,却还是留了下来。”
是啊,她留了下来。为了查明沈家的冤案,为了那些藏在美食里的秘密,更为了这两个,愿意为她挡箭、为她涉险的男人。
夕阳西下时,侯府的轮廓终于出现在风雪里。林晚握紧手里的雪莲子,跟着裴昭往回走。她知道,这场围绕着美食与权谋的争斗,才刚刚开始。而她的厨房,终将成为最锋利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