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预兆地,一连三个响亮又急促的喷嚏猛地打了出来,震得他手里的参茶都差点泼洒出来,鼻头瞬间通红,眼泪都呛了出来。
“嘶……” 徐阶皱紧了眉头,揉了揉发痒的鼻子,心头那点舒畅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狼狈打断,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这鬼天气,炭火烧得这么旺,怎么还着了凉气?” 他嘟囔着,全然没将这喷嚏与朱红宫墙内,栖梧宫中那位正因他“英明决断”而杀意凛然的皇贵妃联系起来。
他有些不耐烦地扬声吩咐道:“来人!把窗户都给本官关严实了!一丝风都不许透进来!炭盆再加点炭!”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下人恭敬地应声,迅速将本就关着的窗户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保严丝合缝,这才悄无声息地退下。
徐阶裹紧了身上的锦袍,啜饮着参茶,试图驱散那突如其来的寒意。
他望着窗外依旧纷飞的大雪,心里想的却是:宋义勇那废物,此刻应该正带着段家那不成器的小子,在风雪泥泞里艰难跋涉吧?
最好……永远别回来了。
——京郊驿站,简陋厢房
窗外,是死寂的夜。
大雪依旧无声地飘落,一层又一层,将白日里泥泞混乱的官道、驿站破败的院墙、甚至远处模糊的山影,都温柔又彻底地掩埋。
整个世界仿佛被塞进了厚厚的棉絮里,隔绝了所有声响。
只剩下雪花簌簌落下的、单调而永恒的沙沙声,衬得这寒夜愈发空旷寂寥。
驿站简陋的厢房内,一灯如豆。
昏黄的油灯光晕勉强驱散方寸之地的黑暗,映照着宋义勇高大却显得有些孤寂的身影。
他刚卸下冰冷的皮甲,只穿着里面的旧棉袄,坐在硬板床边,粗糙的手指正用力揉搓着冻得有些发木的脸颊和耳朵。
“阿嚏!阿嚏!阿——嚏!”
毫无征兆地,一连串响亮而急促的喷嚏猛地从他胸腔里爆发出来,震得他宽阔的肩膀都跟着抖动。
他皱紧浓黑的眉毛,下意识地抬手,用手背重重地试了试自己的额头。
入手处皮肤冰凉,甚至因为刚才在风雪中行走而带着寒气,绝无一丝发热的迹象。
“奇了……” 他咕哝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是风寒?那这突如其来的喷嚏……他甩甩头,试图驱散这莫名的身体反应。
然而,这过于安静的雪夜,仿佛一张巨大的、吸音的绒布,将外界的喧嚣尽数滤去,却让内心的声音异常清晰起来。
思绪,便在这雪落无声的静谧里,不受控制地飘向了远方,飘向了他并不算长的、却己尝尽冷暖的过往。
他不是天生的军汉或差役。他出身于终南山深处那座清幽的“太极观”。
师傅是清修悟道的老道士,而他,则在晨钟暮鼓和山间云雾中,锤炼筋骨,修习武艺。
与师父的清心寡欲不同,他骨子里流淌着对山外世界的好奇与渴望。
他爱极了下山游历,常常一去数月,足迹踏遍南北,看江湖风波,也尝人间烟火。
师父对此,总是摇头叹息,却也从未真正阻拦。
两年前的那个春天,他结束了一次漫长的游历,风尘仆仆地回到观中。
本以为能歇歇脚,喝口师傅煮的粗茶。
谁知,茶还没凉透,师傅便又将他赶下了山,只丢下一句:“心不静,身难定。红尘未尽,莫扰清修。”
他无奈,只得再次背起简单的行囊,漫无目的地游荡。
行至京城附近的山道时,恰巧遇上了一桩麻烦事——恰巧撞见一伙地痞围堵一辆看似华贵的马车。
宋义勇没有犹豫,拔刀相助。
他身形魁梧,动作却快如闪电,力道更是惊人,几下便将那几个只敢欺软怕硬的地痞打得抱头鼠窜。
马车里的小姐惊魂未定,被侍女搀扶着下来道谢。她自称是当朝丞相的爱女。
那一瞬间,宋义勇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她穿着鹅黄色的襦裙,发髻微乱,脸颊因惊吓而泛红,眼眸清澈如秋水,带着劫后余生的柔弱与感激。
他游历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精致、如此贵气的女子,只觉得世间光华都聚在了她一人身上。
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在他胸膛里野蛮生长。
丞相府感念他的恩情,将他奉为上宾,邀入府中。宋义勇被安置在一处雅致的偏厅等候丞相召见。
厅内熏香袅袅,陈设华美,他却有些坐立不安,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厅外。
他心中充满了对那位小姐的惦念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一阵环佩叮当和女子娇俏的谈笑声。
他下意识地望过去,只见那位丞相小姐正与另一位同样衣着华贵的女子携手走来,似乎是要去往花园。
那闺中密友恰好回头,看到了厅内站着的、身形高大、满脸胡茬、穿着朴素劲装的宋义勇,眼中闪过一丝促狭。
宋义勇耳力何等敏锐?那些刻意压低的、带着轻蔑的嬉笑,如同冰锥般清晰地刺入他的耳中:
她凑近丞相小姐耳边,声音不大,却带着清晰的揶揄:
“喏,那个就是救了你的人?长得可真够……五大三粗的,跟个山里跑出来的野人似的。
不过他那眼神,啧啧,首勾勾的,怕不是……喜欢上你了吧?”
丞相小姐闻言,脚步微顿,侧头飞快地瞥了宋义勇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感激,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她红唇微启,声音清脆,带着世家贵女特有的骄矜,清晰地飘了过来:
“哼!什么人都配喜欢本小姐的吗?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模样!本小姐以后可是要嫁状元郎的!这种莽夫……也配?”
“那你怎么还请他来呀,首接当场打点就好了。”
“还不是我爹,此次偷跑出去,他必会责骂,得趁爹被拖住的间隙,赶紧去找娘……”
两人渐行渐远,可听清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
那瞬间涌起的、对美好向往的悸动,被这冰冷刻薄的话语瞬间浇灭,只剩下难堪的刺痛和一种被扒光示众般的羞耻。
他高大的身躯微微僵硬,宽厚的手掌在身侧悄然握紧。
就在这时,丞相终于踱步进来。
这位权倾朝野的大人物,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笑容:“宋大侠,小女之事,多亏你仗义出手!想来大侠定是武功高强,才能轻易打退那帮宵小?”
宋义勇看着丞相那张看似温和实则精明的脸,脑中回荡着方才那两句话——“五大三粗”、“什么人都配”、“嫁状元郎”……
一股强烈的自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倔强同时涌上心头。
她喜欢的是文采风流、金榜题名的状元郎,不是他这样只会舞刀弄枪的粗人。
同时一股强烈的自惭形秽和一种近乎赌气的念头涌了上来。
丞相似有招揽之意,可若真如此……他只会变成丞相手里,一把见不得人的刀……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刻意压低的笨拙:“丞相大人言重了。没……没什么武功高强。我只是……只是力气比常人大了些许。
当时那些人手上也没有武器,他们看着我体型强壮了些,心里发憷,自己就……就跑掉了。”
他刻意贬低了自己,抹去了所有武艺的痕迹,把自己描述成了一个徒有蛮力的莽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