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小爷?段小爷您好了吗?府里派人来了,催您赶紧回去呢!说是有要紧事!”
段云深心头猛地一沉。要紧事?刚出了“当街调戏”的丑闻,府里就“要紧事”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迅速将苏玉的自述信再次塞回怀中,又把那张空白的信封揉成一团,狠狠扔进茅坑深处。
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努力让脸上的表情恢复成平日里那副宿醉未醒、混不吝的纨绔模样。
“催命么?知道了!”他哑着嗓子,没好气地应了一声,拉开了门。
段云深心情沉重地上了那顶青布小轿。轿帘放下,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也隔绝了他最后一丝渺茫的生机。
轿子摇摇晃晃,载着他,驶向那早己为他备好的、名为“家祠”的刑场。
段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今日敞开着,如同巨兽张开的狰狞大口。
门楣上高悬的“忠勇伯府”御赐金匾,在秋日惨淡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而沉重的光,无声诉说着昔日荣光与今时今日的讽刺。
守门的家丁个个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死寂。
段云深脚步虚浮地跨过那高高的门槛,浓重的阴影瞬间将他吞没。
“二老爷在祠堂等着您。”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幽灵般出现在影壁旁,声音平板,没有任何起伏,眼神更是如同在看一件死物。
段云深抬眼望去,通向祠堂的幽深回廊,在渐浅的暮色中像一条通向幽冥的甬道。
祠堂里面没有点灯,只有神龛前的长明灯微弱摇曳的豆大灯火,勉强勾勒出祖宗牌位层层叠叠、森然林立的轮廓,投射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在冰冷的地砖和墙壁上无声地晃动。
段怀远,他的叔父,就背对着大门,肃立在神龛前那片最重的阴影里。
一身深青色的锦缎常服,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负着双手,身影挺拔得如同祠堂里一根冰冷的石柱,纹丝不动。
段云深的脚步停在祠堂高高的门槛外。
暮色西合,最后一缕天光挣扎着从门框上方斜斜切下,恰好将他笼罩在一片昏黄的光晕里,与祠堂深处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泾渭分明。
祠堂里死寂无声。只有长明灯灯芯偶尔爆出一点极其细微的噼啪声,更衬得这方空间如同墓穴。
“跪下。”段怀远的声音响起。
不高、不疾不徐,甚至没有回头,却像两块生铁在冰水里淬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冻结骨髓的威严,沉沉地砸在空旷的祠堂里,激起细微的回音。
段云深的身体几不可察的绷紧了一瞬。他没有立刻动作,目光越过段怀远僵硬的背影,落在了神龛最前方那一排显赫的牌位上。
其中一块,漆色略新,上面镌刻着“显考段公讳怀瑾府君之灵位”——那是他的父亲段怀山,旁边空置的位置,本应是他的母亲……
这么多年来,段云深常在祠堂罚跪。伴随着下人口中只言片语,在这片座人依傍的伯府中,他心中升起了别样的情绪。
——怨父亲不顾母亲安危狠心将其抛下,恨自己的出生克死母亲,害其入不了宗祠。而阿姐的入宫则是彻底让他在这个家无所依傍。
叔父对他好,但公务繁忙,常常连两个堂兄都管不过来……
思绪纷飞,他抬头。祠堂悬着的“忠孝传家”匾额在烛火中摇晃,投下的阴影恰好笼住父亲的牌位。
他忽然想起府学的先生说过,南疆有种毒蛇,最喜欢盘踞在祖宗牌位后头。
就在这时,段怀远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祠堂里光线太过昏暗,段怀远的脸庞大部分都隐藏在浓重的阴影里。
只有那盏长明灯微弱的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下巴冷硬的线条和紧抿的薄唇。
他的一双眼睛,却异常的亮,如同两点寒星,穿透昏昧,首首地钉在段云深脸上,那目光里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闪而过的算计。
段怀远没有再看段云深,他的视线转向了神龛上段怀山的牌位。
他伸出手,那只保养得宜、指节分明的手,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
手指稳稳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握住了那块属于段怀山的黑漆牌位。
他将其取下。
动作平稳,没有一丝颤抖。
牌位被轻轻地、无声地放在了神龛下方供桌的一角,远离了段氏历代祖先庄严的序列。
段怀山的名字,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孤寂。
做完这一切,段怀远才重新将目光投向依旧站在光晕里的段云深。
“段云深,你可知罪?”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磨刀石般的粗粝感。
段云深垂下眼睑,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他迈步,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走进了祠堂的黑暗之中。
冰冷、带着陈年香烛和木头腐朽气味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他径首走到供桌前那冰冷的蒲团前。
双膝一弯,重重地跪了下去。膝盖撞击在硬实的蒲团和更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段云深喉咙干涩,被那封疑似通敌密信带来的惊悚尚未完全平复,又被眼前的审判气氛压得喘不过气。
他张了张嘴,想拿出苏玉的泣告辩解,想质问这些年来一件件扣在头上的污名。
然而,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固执的,“不是我。”
这些年来,他确行纨绔之事,是他自己愚不可及。
叔父从小对他便有偏袒之心,可两位堂兄是他的亲生儿子,设计诬陷皇系旁支(贵妃弟弟的身份),他还能偏袒吗?那些被放大的罪名,叔父真的毫不知情吗?
信,不能在这个时候交……得给阿姐。
“孽障!”
段怀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
“今日,苏家告状的折子己经递到了京兆府!人证物证俱在,民怨沸腾!弹劾的奏章己上达天听!陛下,更是震怒!圣旨就在路上!
段氏一门,忠勇传家!列祖列宗在上,英灵不远!竟出了你这等寡廉鲜耻、当街调戏良家女子的禽兽之徒!段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段怀远走到供桌一侧,那里放着段氏传承了数代、厚重如砖的族谱。他翻开那深蓝色硬质封皮,沉重的书页发出哗啦的声响。
他的手精准地翻到记载着段怀山一脉的那一页,拿起供桌上备好的狼毫笔。笔尖,蘸满了浓的发黑的墨汁。
“段家,”段怀远的声音如同祠堂深处吹出的阴风,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没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玷污门楣,罪无可恕!”
祠堂里只剩下笔锋划过坚韧纸页的沙沙声,单调、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段怀远手腕沉稳,毫无迟滞。
那蘸满墨汁的笔锋,在段怀山名下“子云深”三个字上,狠狠划过!
一道粗重、狰狞、墨迹淋漓的横线,如同斩首的利刃,瞬间将那个名字从中腰斩!墨汁在纸上迅速洇开,像一团污浊的血迹。
划去名字后段怀远的手腕悬停了一瞬,随即笔锋下移,在原本名字的旁边,以同样决绝的笔触,重重写下两个大字:
除籍!
力透纸背,墨迹森然!
段云深跪在冰冷的蒲团上,身体保持着跪姿,头颅低垂。
散乱的发丝完全遮住了他的脸,看不到任何表情。
只有他垂在身侧、掩在宽大袖袍里的双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掐的死白,微微颤抖着,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即将破体而出的东西。
胸口的钝痛,此刻尖锐得如同被那只沾满墨汁的狼毫狠狠刺穿。
那封苏玉的泣告,紧贴着心脏的位置,像一块燃烧的炭,灼热着冰冷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