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伤痛疲惫的身体,清理出勉强通行的路径,幸存者们相互搀扶着,如同溃败的残兵,离开了“鼹鼠号”的残骸。每一步都伴随着金属呻吟和痛苦的喘息。格洛克跑前跑后,尖耳朵如同雷达般警惕地捕捉着周围一切细微的声响,不时压低声音向艾德森报告:“大姐,左边管道有滴水声,滴答滴答的…右边那片发蓝光的菌丝后面好像有东西在爬…很小,爪子刮金属的声音,应该不是威胁。”艾德森则和那名尚能行动的高瘦人类船员小心翼翼地抬着仍在痛苦呻吟、意识模糊的螺丝,每一次颠簸都让螺丝发出压抑不住的痛哼。汀克拄着一根临时从残骸里找到的粗大金属管当拐杖,一边忍受着断腿处的剧痛和机械关节摩擦的刺耳噪音,一边警惕地断后,布满老茧的手紧握着他那把巨大的、沾满油污的扳手,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迷雾中的阴影。罗克,那个在夺心魔中相对冷静、精神力也更稳定一些的个体(他头部的主脑接口装置似乎在战斗中某种干扰,导致控制力相对薄弱),则用无形的灵能触须小心地托举着另外几个伤势较重的同伴,默默地跟在队伍中间,他那章鱼般的头部偶尔会转向艾德森的方向,复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询问意味的微光,仿佛在确认方向或感知潜在危险。其他夺心魔则沉默地漂浮着,触手无意识地摆动,传递着不安。
当他们终于深一脚浅一脚地抵达那巨大阴影的脚下,才发现这并非堡垒或工坊,而是一座庞大得超乎想象、风格奇特的建筑。它由厚重的、布满褐色锈迹的铆接钢板和粗大的、如同巨蟒般盘绕的管道构筑而成,形制古老而宏伟,带着一种衰败的庄严。巨大的拱门上方,几个被腐蚀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巨大金属字母在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可辨:“永恒齿轮歌剧院”。入口处厚重的金属大门早己扭曲变形,被巨大的力量撕开,留下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如同怪兽咧开的巨口般的缝隙。门内是无尽的黑暗,散发出浓重的灰尘、腐朽木质和冷却机油混合的、令人窒息的陈腐气味。
“里面…安全吗?”那名女性人类船员声音发颤,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入口。
格洛克像一道迅捷的影子,率先从门缝挤了进去,身影瞬间被黑暗吞没。几秒钟后,一声短促、尖锐却带着安全意味的口哨声从里面传出。
“走!”汀克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率先侧身挤了进去,巨大的扳手横在身前。艾德森和船员抬着螺丝紧随其后,罗克和其他夺心魔如同幽影般无声滑入。
内部的空间巨大得令人心悸,瞬间吞噬了他们渺小的存在感。高耸的穹顶隐没在深不可测的黑暗里,只有几缕惨淡的光线从破碎的高处天窗投射下来,形成几道光柱,照亮了空气中如同金色尘埃般飞舞的微粒。巨大的齿轮装置如同支撑世界的巨柱,连接着穹顶和地面,有些仍在极其缓慢地转动,发出低沉、悠长的“嘎吱”声,如同垂死巨人的叹息。倾斜的舞台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和瓦砾,残破的丝绒帷幕如同垂死的蝙蝠翅膀般挂落,在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微弱气流中轻轻摆动。一排排锈蚀严重的金属座椅如同整齐的墓碑,向着黑暗的舞台延伸,无声地诉说着昔日的喧嚣与如今的死寂。空气冰冷刺骨,寂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声音,以及远处水滴落在金属上的清晰回响。
“凑合能待!”汀克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激起微弱的回声,带着一种矮人对坚固结构的本能评估,“这破骨头架子够厚实,一时半会儿塌不了!比睡在野地里被菌丝当肥料强!”他用扳手用力敲了敲旁边一根粗大的、布满铆钉的钢柱,发出沉闷而坚实的“咚”声,算是给众人打了一剂强心针。“赶紧的!把伤员安置好!找个背风的地方!格洛克!别愣着!去找点能烧的玩意儿,这鬼地方冻得老子关节都僵了!再找找有没有干净点的水源!”
他们在舞台下方相对隐蔽的侧翼区域清理出一片地方,搬开倒塌的木架和生锈的铁皮,铺上能找到的最柔软的破旧幕布。艾德森立刻跪在螺丝身边,顾不上自己的疲惫和手臂的剧痛,再次检查他的伤势。胸口的伤在藤蔓能量的维持下没有恶化,但胸口处感染的风险极高,简陋的包扎下渗出令人担忧的深绿色。她手中没有草药,只有残存的一点点微弱的自然亲和力。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集中精神,尝试着引导那微弱的力量,指尖泛起几乎看不见的翠绿微光,轻轻按在螺丝滚烫的额头和断臂处,口中无意识地哼唱起一首古老的、旋律平缓的疗愈歌谣。歌声低沉而温柔,带着安抚灵魂的力量,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流淌。神奇的是,随着她的哼唱,指尖的微光似乎明亮了一丝,螺丝紧皱的眉头和急促的呼吸也略微平缓了一些。这是她第一次在如此虚弱的情况下尝试用歌声引导自然之力疗伤,效果微弱,但聊胜于无。
格洛克则发挥他地精的“寻宝”天赋,像一只灵敏的鼹鼠钻进了剧院更深的黑暗中。不久,他拖回了一些干燥的朽木(似乎是旧布景的残骸)和一大捧散发着微弱磷光的巨大菌类。“这个!能吃!格洛克闻过,没毒!”他献宝似的将菌类堆在艾德森面前,小眼睛在磷光映照下闪闪发亮。艾德森和那名船员则冒险在剧院外围相对隐蔽的管道下方,找到了一些凝固在巨大废弃油桶底部的、类似工业润滑脂的半凝固物质,经过简单的过滤和用找到的破铁罐加热融化,散发出一种怪异的油味,但至少能提供热量和油脂。水则依赖于收集建筑巨大金属骨架缝隙中渗出的冷凝水,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的铁锈味,需要用找到的破布简单过滤。
寂静的夜里,艾德森常常无法入睡。她蜷缩在冰冷的幕布里,紧握着那枚冰凉的“齿轮骑士”,维克多最后的身影和那毁灭的光海一遍遍在脑海中闪回,如同永不散去的噩梦。手臂藤蔓纹身的剧痛会间歇性地猛烈发作,每一次都让她冷汗涔涔,蜷缩成一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如同一次无声的、来自灵魂深处的鞭笞和悼念。每当剧痛稍歇,巨大的空虚和悲伤便汹涌而至。就在这时,她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被尘埃覆盖、在惨淡月光下若隐若现的巨大舞台轮廓。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从那里传来。
在那无法入睡的漫漫长夜,她会像梦游者一样,无声地走上倾斜的舞台,脚下发出“嘎吱”的轻响,在空旷死寂的空间里格外清晰。站在舞台中央,被巨大的、无形的黑暗和寂静包围,她感到一种渺小和孤寂。然后,她会轻轻地、试探性地哼唱起记忆深处家乡的古老摇篮曲,声音微弱而颤抖,带着无尽的悲伤和对逝者的追思。歌声在空旷死寂的剧院里回荡、碰撞、叠加,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共鸣。这微弱的声波似乎不仅仅在空气中传播,更在触碰着这座沉睡钢铁巨兽的灵魂。艾德森发现,当她全情投入歌唱时,手臂的剧痛会奇异地减轻几分,心头的重压似乎也松动了一丝。歌声,成了她对抗绝望深渊的唯一武器和微弱的慰藉。
幸存者联盟的脆弱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显露无遗。除了螺丝重伤无法行动,那两名仅存的人类船员在经历了几天的压抑和恐惧后,终于向艾德森表达了去意。阿姆娜的环境——无处不在的机油味、冰冷的金属触感、缓慢转动的巨大齿轮投下的压迫性阴影、怪诞的发光菌丝和偶尔从远处传来的、如同闷雷般的发条巨鲸的低鸣——让他感到窒息般的压抑和深入骨髓的格格不入。他渴望回到更“正常”的世界,哪怕只是某个边缘的、混乱却有人烟的空间站或行星地表。
“艾德森小姐…我…我想离开,”他鼓起勇气,声音干涩,眼神躲闪,“去…碰碰运气。这里…”他看了一眼头顶黑暗中缓慢转动的巨大齿轮阴影,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排斥,“不是我们的地方。我…我受不了了。”
艾德森沉默地看着他,绿色的眼眸里没有责怪,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丝理解。她点了点头,没有挽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恐惧和选择。汀克皱着眉,哼了一声,但还是默默地分给了他一点仅存的食物(几块烤过的菌肉和一小袋过滤水)和两件相对完整的、从鼹鼠号残骸里抢救出来的基础工具(一把小刀,一个多功能扳手)。“拿着!省着点用!外面…未必比这里好过!”他的语气不算好听,但那份关心是实打实的。那人感激地点点头,在沉默中收拾好微薄的行囊,身影很快消失在剧院那扭曲大门外的迷雾与齿轮森林中,如同被巨兽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