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的花厅里，暖意融融，熏香袅袅。
一桌饭菜算不上丰盛，却也精致。
孟蓁蓁坐在主位，手里端着一碗燕窝粥，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银勺搅动着，甚至没往嘴里送一口。
她有些累。
典当了那些陪嫁后，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筋骨，连带着灵魂都轻飘飘的，没什么实感。
可身为相府主母，应付每日的晨昏定省、迎来送往，一样都不能少。
尤其是要应付眼前这两位。
“姐姐，这几日相爷不在，府里的用度都精简了许多呢。妹妹瞧着，姐姐真是持家有道，半点不铺张。”
开口的是秦解语。
她今日穿了一身水红色的衫子，越发衬得她眉眼飞扬，只是那话里藏着的刺，比她头上的金步摇还要尖利。
眼神扫过桌上那几样素淡的菜色，嘴角撇了撇。
这哪里是持家有道？
分明是小家子气。
相爷前脚刚走，这主母就敢苛待她们了。
坐在另一边的段芸心闻言，用帕子轻轻按了按唇角，柔柔弱弱地接话：“秦姐姐说的什么话。姐姐当家，自然是事事为相爷考量。不像我们，只知道吃穿打扮，凭白给相爷和姐姐添乱。”
她这话说得，自己多懂事，反倒显得秦解语不懂事。
秦解语的脸当即就拉了下来，筷子往碗上一搁，发出一声脆响。
“段芸心，你少在这儿阴阳怪气的！我不过是关心姐姐，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添乱了？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比我金贵，连句实话都说不得了？”
“妹妹不敢。”
段芸心垂下眼帘，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眼圈微微泛红:“是妹妹说错话了，还请秦姐姐和夫人恕罪。”
好一出姐妹情深、知错能改的戏码。
孟蓁蓁看得想笑。
她终于舍得抬起眼皮，目光淡淡地从两人脸上扫过。
她不开口，那两人也不敢再吵。
花厅里一时间只剩下瓷器轻碰的细微声响，气氛尴尬。
“食不言，寝不语。”
孟蓁蓁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这潭死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这是规矩。”
她没看任何人，说完便低头，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粥。
那姿态，平静得刚才那场交锋根本不存在。
秦解语被噎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胸口起伏，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段芸心则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只是捏着帕子。
孟蓁蓁身为侯府主母。
从不跟她们争吵，也从不屑于用什么手段。
但是她就像一座山，稳稳地立在那里。
你绕着她走，可以；你想推倒她，纯属痴心妄想。
她甚至懒得动一下，光是一品诰命夫人的身份，就足以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安静中，门外有丫鬟快步走了进来，屈膝禀报道：“夫人，宫里的姜桃花姑娘来了，说是有事求见。”
姜桃花？
秦解语和段芸心的眼神瞬间就变了。
那可是相爷心尖上的人，一国公主。
她来做什么？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孟蓁蓁，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可孟蓁蓁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请她进来吧。”
很快，一道纤丽的身影出现在花厅门口。
姜桃花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鹅黄宫装，未施粉黛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愁和谦恭。
她一进来，目光便精准地落在了主位上的孟蓁蓁身上。
她己经见过孟蓁蓁数面。
沈在野的夫人，右相孟仲言的女儿。
只不过，同传闻中，并不一样。
传闻里，她仗着家世，待人冰冷，拒人千里之外。
可眼前的女人，眉眼清淡，神态沉静，一身月白色的家常衣衫，通身的气度却比这满室的熏香还要沉，压得人不敢造次。
姜桃花心里“咯噔”一下。
她压下心中的惊疑，敛衽行礼，声音柔婉：“妾身姜桃花，见过主母。”
“姜姑娘不必多礼。”
孟蓁蓁抬了抬手，示意下人看座：“杨万青，给姜姑娘上茶。”
杨万青应声而去。
秦解语看着姜桃花那张我见犹怜的脸，心里的火就“蹭蹭”往上冒。
她冷哼一声，故意扬高了声音：“哟，这不是姜姑娘吗？真是稀客。自己的院子里有蚊子咬，终于出来走动走动？”
这话酸得倒牙。
姜桃花没听出其中的讥讽，只是浅浅一笑，目光转向秦解语：“许久不见，秦夫人风采依旧。”
她的视线又转向段芸心，同样颔首致意。
滴水不漏，礼数周全。
段芸心回以一个温婉的笑容，轻声说：“姜姑娘舟车劳顿，快请坐下喝杯热茶吧。”
一时间，三个女人，三种姿态，暗流汹涌。
姜桃花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之前奉了吕后的密令。
吕后给了她最后的机会，只要能拿到沈在野手中的《日照千峰图》，她弟弟姜长玦便能平安无事，她自己也能得到续命的解药。
她费尽心力，才打探到那幅画如今就在相府，而且就在这位正牌夫人，孟蓁蓁的手中。
来之前，她设想了无数种可能。
或许可以威逼，用孟家的前程来压她。
或许可以利诱，用金银珠宝换她松口。
最不济，趁夜潜入，将画盗走。
可现在，看到孟蓁蓁本人，姜桃花所有的预案都在瞬间崩塌了。
这个女人，不对劲。
她太静了。
那种静，不是故作姿态的端庄，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掌控一切的沉稳。
秦解语的尖锐，段芸心的温刀，在她面前，就像是孩童的把戏，连让她皱一下眉头的资格都没有。
这样的女人，最难对付，最有心计？
如果说她好糊弄。
骗鬼呢。
姜桃花接过杨万青奉上的茶，指尖微凉。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进入北祈之前，人人都说，相爷沈在野，是个喜怒无常、心思如渊的奸相，阎罗王。
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却独独容忍着这位政敌的女儿霸占着主母之位。
以前，人人都说那是孟右相的权势所致。
可现在，姜桃花有了另一个可怕的猜测。
或许……
不是容忍。
而是……
压制。
只有眼前这个女人，才压得住沈在野那样的男人。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姜桃花的后背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今天的任务，无异于虎口拔牙。
不，比那更难。
这是要从一头假寐的雌狮嘴里，抢走它最看重的猎物。
姜桃花定了定神，抬起头，对上孟蓁蓁那双清澈又深邃的眼睛。
那双眼里，没有嫉妒，没有审视，只有一片坦然的平静，在说：你有什么把戏，尽管使出来。
她原本准备好的一套说辞，此刻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忽然发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吕后错了，所有人都错了。
他们都以为孟蓁蓁是这个相府里最容易被拿捏的软柿子。
可事实恰恰相反。
这个女人，才是左相府真正的定海神针。
偷？
抢？
姜桃花在心里苦笑。
饭菜很快就摆了上来，西菜一汤，家常得有些过分。
清炒的笋尖，醋溜的白菜，一盘酱肉，一碟花生米，还有一碗清得能看见底的豆腐羹。
对于左相府的排场来说，这简首可以称得上是寒酸。
秦解语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眼角扫过那盘孤零零的酱肉，唇边逸出冷笑。
她没看孟蓁蓁，反而将矛头对准了最没威胁的姜桃花：“姜姑娘一路风尘仆仆，相府竟以此等粗茶淡饭招待，真是怠慢了。莫不是，相府如今己经拮据到这个地步了？”
这话像一根针，明着是说给姜桃花听，暗地里却扎向主事的孟蓁蓁。
段芸心立刻柔声打圆场，她夹了一筷子笋尖放到姜桃花碗里，声音温婉得能滴出水来：“秦姐姐说笑了。夫人勤俭持家，是我们这些做妾的福气。姜姑娘，你尝尝这个，咱们府上厨子的手艺，寻常小菜也做得极好。”
一唱一和，黑脸白脸，配合得天衣无缝。
姜桃花的心沉得像坠了块铅。
她哪里有心思吃饭，只觉得这饭桌就是个修罗场，每一粒米都透着杀机。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低头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味同嚼蜡。
唯有孟蓁蓁，神色自若。
她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豆腐羹，然后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秦解语一眼。
“妹妹若是不习惯，可以回自己院里用膳，我让厨房给你单开小灶。”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权威，“相府的规矩，食不言。还是说，妹妹进府这么久，连这个都没学会？”
秦解语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她想反驳，可对上孟蓁蓁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所有刻薄的话都化作了鱼刺，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她怎么敢忘了，眼前这个女人，就算再不受宠，也是通圣侯府的嫡女，是圣上亲赐婚的正室夫人。
她的身份，就是最硬的规矩。
段芸心垂下眼帘，唇角那抹温婉的笑意也僵住了，悄悄地放下了筷子。
一时间，饭厅里只剩下轻微的碗筷碰撞声，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孟蓁蓁心里却在疯狂吐槽。
演，接着演。
一个个不去唱戏都屈才了。
还勤俭持家，这府里但凡少养几个眼线，伙食都能上一个档次。
她正腹诽着，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
饭厅里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望向门口。
挺拔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
玄色锦袍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暗纹，随着他的动作，流光闪烁，衬得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凌人的贵气和森然的威压。
是沈在野。
他一出现，整个饭厅的空气都被抽干了，温度骤降，冰冷刺骨。
秦解语和段芸心几乎是立刻就站了起来，垂首敛目，恭敬地行礼：“相爷。”
姜桃花也跟着起身，心脏狂跳，头埋得更低。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沈在野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她们身上停留分毫。
他径首穿过她们，像是没看见这几个活生生的人一样，目标明确地走到了孟蓁蓁的身边。
那张素来冷峻如冰山的面孔，在对上孟蓁蓁的瞬间，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底那股子化不开的浓墨，却奇迹般地褪去了。
“怎么在用饭了？不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