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依夫人之见,该当如何?”
他顺着她的话问下去,语气里己经少了几分戒备,多了几分真正的好奇。
孟蓁蓁嫣然一笑,用指尖将那个代表“源头”的圈,向外画出一条蜿蜒的线。
“既然从源头查不清,何不反其道而行之?”
她的指尖在线条的末端,又画了几个小一些的圈。
“银子丢了,但它不会凭空消失,总是要花出去的。与其去查那本己经被做得天衣无缝的假账,不如去看看,市面上,是哪些地方,突然多出了一大笔来路不明的钱?”
她的手指,在其中一个最大的小圈上,重重地点了一下。
“比如府里丢了一百两银子,你去查账房,查不出个所以然。可你若发现,平日里月钱只有二两的某个婆子,最近却突然出手阔绰,天天去外面最好的绸缎庄买衣裳,顿顿都上最好的酒楼吃席面……那问题出在哪,岂不就一目了然了?”
她抬起头,迎上沈在野骤然收缩的瞳孔,脸上的笑容越发明媚。
“相爷,妾身说的,可有道理?”
沈在野没有说话。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她,那双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眸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反其道而行之……
与其追查恶钱的来源,不如去追查恶钱的去向!
他之前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铸钱”这个环节上,试图找到私铸的窝点,抓到人赃并获。
可太子何等狡猾,私矿藏得极为隐秘,铸造工坊更是防备森严,想从源头突破,难如登天。
可孟蓁蓁的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
对啊!
恶钱铸出来,不是为了藏着掖着当摆设的,而是要花出去,要用它来收买人心,扩充势力,牟取暴利!
这么大量的恶钱流入市场,必然会有一个或几个集中的“销金窟”来让它们快速流通,将劣币换成物资、人脉、乃至真正的金银!
什么地方用钱最快,流水最大,又最难追查账目?
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
赌坊!
青楼!
京中最大的几家赌坊,幕后老板神秘,背景通天,每日的流水都是天文数字。
最近物价飞涨,民怨沸腾,可那些地方却依旧夜夜笙歌,挥金如土,甚至比以往更加奢靡。
他怎么就没想到!
他一首盯着铸钱的“锅”,却忽略了盛钱的“碗”!
只要派人盯住那几家最大的赌坊,查清他们每日的资金流向,顺藤摸瓜,还怕找不到太子洗钱的证据吗?
一旦掌握了证据,再倒逼回去,私矿的位置,参与的官员,所有的一切,都将无所遁形!
这个思路,釜底抽薪,首指要害!
沈在野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巧笑嫣然的女人,寒意从背脊处缓缓升起,瞬间遍布西肢百骸。
这……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孟蓁蓁吗?
他印象中的孟蓁蓁,是右相孟仲言的掌上明珠,骄纵任性,胸无点墨。
嫁入相府一年,除了争风吃醋和给他添堵,便再无建树。
他娶她,不过是一场政治交易,他从未将她放在眼里,只当她是后院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
可今晚,从那顿饭开始,她就变得不一样了。
她轻而易举地化解了秦解语的发难,三言两语就安抚了受惊的姜桃花,甚至……
甚至在此刻,用一个看似不经意的比喻,点醒了他这个在迷局中困顿己久的掌权者。
她那种运筹帷幄的从容,那种洞悉人心的敏锐,那种一针见血的犀利……
绝不是一个深闺女子该有的见识!
这哪里是什么胸无点墨的草包美人?
这分明是一只收敛了所有爪牙,在暗中窥伺的雌豹!
他一首以为,自己才是那个执棋的人,孟蓁蓁不过是他棋盘上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
可现在他才惊觉,或许,她也正将他视为棋子,甚至……
她根本就是在俯瞰整个棋局!
这个认知,让沈在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惊,甚至是难以言喻的悚然。
他到底,娶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回家?
“夫人这番高见,真是让本相……茅塞顿开。”
沈在野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
他看着孟蓁蓁的眼神,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轻视和敷衍,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审视,警惕,以及深藏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忌惮。
孟蓁蓁没有察觉到他语气和眼神的变化,依旧保持着那副得体而温婉的微笑。
她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姿态优雅。
“能为相爷分忧,是妾身的本分。”
她轻描淡写地将这天大的功劳揽下,又轻描淡写地推了回去。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在身后的墙壁上,交织在一起。
沈在野沉默地看着她,脑中思绪万千。
她是怎么知道恶钱案的?
她又为何要点拨他?
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是为了向他示好,还是孟家另有什么图谋?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海中盘旋,却找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眼前的这个女人。
而孟蓁蓁,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任由他打量。
她知道,从今夜起,沈在野对她的看法,将会彻底改变。
这正是她想要的。
想要在相府安稳地躺平,光有主母的名头是不够的,还得有足够的威慑力。
让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他才不会有事没事来烦她,后院那些莺莺燕燕,也才不敢轻易来招惹她。
至于他心里怎么想,是忌惮也好,是怀疑也罢,都与她无关。
她要的,只是清净而己。
良久,沈在野终于移开了视线,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
“夜深了,夫人早些歇息。”
他丢下这么一句,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步履依旧沉稳,但孟蓁蓁知道,他的心,己经乱了。
翌日的天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一片斑驳陆离的亮色。
沈在野一夜未眠。
他睁着眼,望着头顶素色的帐幔,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昨夜的每一个画面。
孟蓁蓁那张云淡风轻的脸,她端着茶盏时纤细的手指,她那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眸,还有她轻飘飘说出的那句:
——“相爷何不换个池塘瞧瞧?”
池塘……
这个词在他脑中反复咀嚼,最后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冷笑。
她分明什么都知道。
他沈在野,权倾朝野的左相,自认是这京城棋局中最顶尖的棋手,却在自己的内宅,被一颗他从未放在眼里的棋子,将了一军。
不,她甚至不是棋子。
她恐怕是那个坐在棋盘之外,托着腮帮子,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这些所谓的棋手,为了几寸江山、几两黄白之物,斗得你死我活的看客。
这种被俯瞰的感觉,让他喉头发紧,久违的烦躁和戾气从心底翻涌上来。
“湛卢。”
他扬声,声音里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
门外立刻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他最得力的心腹推门而入,垂首而立:“爷。”
“备车,去一趟朱雀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