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帝的声音里带上了不悦的催促。
沈在野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望向龙椅上的君王,那张脸上挂着不容置喙的微笑。
他知道,这是阳谋。
是帝王权术。
他无从拒绝。
拒绝,就是抗旨,是打皇帝的脸,是破坏两国邦交。
无论哪一条罪名,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大殿之上,死的寂静。
沈在野缓缓撩起前襟,动作沉稳,一如往常。
他双膝跪地,冰冷坚硬的金砖硌得膝盖生疼。
他俯下身,额头触地,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波澜,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臣,沈在野……”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将那股翻涌上来的,混杂着怒意、烦躁和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的滋味,尽数咽了回去。
“……遵旨。”
那两个字从他齿缝间挤出,沉重如铅,落地却无声,瞬间被太和殿的死寂吞没。
紧接着,这死寂被一声声祝贺打破。
“恭喜沈相!贺喜沈相!”
“皇上圣明!此乃天作之合,为我朝与北苑百年好合,再添佳话啊!”
死寂的朝堂瞬间活了过来。
“恭喜沈相,喜得佳人!”
“沈相年轻有为,如今又得陛下赐婚,真是双喜临门!”
“是啊是啊,桃花公主貌美贤淑,与沈相正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恭贺之声如同潮水,从西面八方涌来,一浪高过一浪。
那些平日里与他政见不合的,此刻笑得比谁都真诚;
那些依附于他的,此刻的恭维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
而更多的人,只是在随波逐流,用最热烈的言语,来烘托这君臣和乐的太平盛世。
一张张或真心、或假意、或谄媚、或幸灾乐祸的脸,在他眼前晃动。
沈在野缓缓起身,膝盖处传来的钝痛让他脑子愈发清明。
他面无表情地听着,任由那些声音灌入耳朵,却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
皇帝以为自己赢了。
他用一个女人,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轻而易举地敲打了他这个权势日盛的左相,同时又安抚了北苑,彰显了君王的恩威与权术。
他们都以为,他沈在野此刻定是怒火攻心,憋屈至极。
憋屈是真的。
一想到要回去面对蓁蓁,那股烦躁就紧紧攥着他的心脏。
但怒火……
早己在叩头的那一刻,凝结成了冰。
他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不会因为一时的得失而方寸大乱。
这盘棋,从他踏入朝堂的那天起,就注定了没有退路。
皇帝赐下的,从来不是恩典,而是枷锁。
今日这道枷锁,虽然来得突然,却也未必不能化为己用。
他的思绪飞速运转,眼前这些嗡嗡作响的官员,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近来京中“恶钱”泛滥,铜钱成色不足,以次充好,导致物价飞涨,民怨沸腾。
他追查许久,线索数次中断,但所有的矛头,都隐隐指向了朝堂之上,一个他暂时还无法触及的庞大网络。
这背后必然有位高权重之人,甚至……
与储君之位脱不了干系。
对方行事缜密,几乎不留痕迹。
他沈在野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死死盯着,任何大规模的调查都会打草惊蛇。
而现在,皇帝亲手给他递来了一件最好的外衣。
娶桃花公主为妾。
他可以在这层外衣下,悄无声息地继续追查“恶钱”的源头。
待到时机成熟,将那只藏在幕后的硕鼠连根拔起时,所有人都会大吃一惊。
到时候,这盆脏水,他会原封不动地,泼回到那些今天笑得最开心的人脸上。
龙椅之上,明德帝看着下方百官和睦,沈在野“领受圣恩”的场面,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抬了抬手,内侍尖细的嗓音立刻响起。
“退朝——”
悠长的声音回荡在殿宇之间。
“恭送皇上!”
沈在野站在原地,看着百官们的背影消失在宫门之外,眼底的最后温度也随之散去。
他迈步走下汉白玉的台阶,阳光刺眼,晃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一个桃花公主,换一次将朝中蛀虫一网打尽的机会。
这笔买卖也不算太亏。
只是,那碗坨了的面,那句咸了的抱怨,那双通红的眼,如同心口的一根软刺,随着他每一次呼吸,都在隐隐作痛。
……
与此同时,鸿胪寺的偏院里。
姜桃花正坐立不安地绞着手里的帕子。
窗外的阳光明明很好,她却觉得浑身发冷,像是置身于北苑寒冬的冰窟之中。
这几天,她度日如年。
关于她在宫宴上“失仪”,惹怒大祈皇帝的流言,早己传得沸沸扬扬。
负责接待的鸿胪寺官员,看她的眼神都变了,从最初的小心奉承,变成了如今的冷淡与鄙夷。
她知道,自己完了。
作为和亲的贡品,失去了价值,下场只有一个:
——被遣送回国。
而等待她的,绝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父皇本就因战败而迁怒于她,将她送来和亲己是羞辱,若再被大祈退货,她便是北苑皇室的奇耻大辱。
等待她的,或许是一杯毒酒,或许是一条白绫。
死亡的阴影,像乌云一样笼罩着她,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公主,公主!”
贴身侍女青苔,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惊恐和茫然的神色。
姜桃花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帕子掉落在地。
“是不是……是不是旨意下来了?”
她的声音都在发抖,脸色惨白如纸。
青苔喘着气,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传旨的太监,在鸿胪寺官员的陪同下,端着一卷明黄的圣旨,走了进来。
姜桃花浑身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她闭上眼,脑海中闪过家乡的草原,闪过母妃温柔的脸,最后定格在父皇那张冷漠无情的脸上。
“北苑桃花公主姜氏,接旨。”
太监尖利的声音响起。
姜桃花被青苔搀扶着,浑身发软地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等待着那最后的宣判。
她甚至不敢去听圣旨的内容,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首到……
她听见了几个字。
“……赐予左相沈在野为妾……”
“……择日完婚……”
她不用死了?
她不用回北苑了?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在她混沌的脑海中炸开。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恐惧和绝望。
她活下来了。
她的命,保住了!
“公主,领旨谢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