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压抑的、细碎的呜咽,虽然停了,却还萦绕在耳边,一下一下,扎进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沈在野喉结滚动了一下,脚步沉重无比。
他轻轻将门带上,隔绝了外面院子里的一切声响。
他朝她走过去,每一步都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她。
他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
在他的印象里,孟蓁蓁,这个右相的女儿,他的夫人,要么是端着主母架子,不咸不淡地应付他;
要么就是像刚才那样,竖起满身的刺,用尖锐的话语和他对峙。
她总是那么有条不紊,那么从容不迫,天塌下来,她也能先算计好瓦片掉落的位置。
可现在,她所有的伪装和防备都碎裂了,只剩下最原始的、不加掩饰的委屈。
这委屈,是他亲手给的。
沈在野在她身后站定,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起来,又松开,如此反复。
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口才,此刻竟笨拙得像个牙牙学语的孩童。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成了一声低沉的、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的呼唤。
“夫人……”
孟蓁蓁的肩膀猛地一颤。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深了,妄图将自己彻底藏起来,拒绝与这个伤害了她的世界有任何接触。
她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指责都更让沈在野难受。
那是一种无声的控诉,控诉他的冷酷,他的不信任,他的愚蠢。
他喉咙发紧,再次开口时,声音里己经带上了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艰涩。
“我错了。”
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又硬又干。
孟蓁蓁依旧没有反应,没有听见。
沈在野知道,仅仅一句“我错了”远远不够。
他往前挪了一步,绕到软榻的侧面,终于能看见她半边哭得通红的脸颊。
她的睫毛湿成一簇一簇的,上面还挂着晶莹的泪珠,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颤动,看得他心口一阵阵发紧。
他控制不住地伸出手,想要拂去那滴泪,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肌肤的瞬间,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他怕她会像被烫到一样躲开。
他的手就那么僵着,进退两难。
最终,他还是缓缓蹲下了身子,让自己能够平视她。
这个姿态对他而言,是前所未有的屈尊降贵,可他此刻却做得无比自然,理应如此。
“夫人,”
他又唤了一声,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种近乎哄劝的意味,“是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
他的视线胶着在她脸上,不错过她任何细微的表情。
“今天在朝堂上,太子和北苑人合起伙来给我下套。我一时气昏了头,回来……就对你说了那些混账话。”
他很少会一次性说这么多解释的话,尤其是在剖析自己失态的原因。
这感觉很不好,是在将自己的软肋暴露于人前。
可对着她这张梨花带雨的脸,他觉得,把软肋露出来,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孟蓁蓁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她缓缓地抬起头,那双原本清亮狡黠的眸子,此刻红得像兔子,肿得像桃子,里面盛满了水光,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委屈和失望。
她就那么首勾勾地看着他,不说话,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无声的眼泪,比嚎啕大哭更具杀伤力。
沈在野的心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
“别哭了。”
他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狼狈和慌乱,“再哭……眼睛要坏了。”
这种干巴巴的安慰,连他自己都觉得蹩脚。
他想为她擦眼泪,可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敢碰她。
他怕自己的触碰,会让她想起刚才被他攥住手腕时的疼痛。
一想到那个清晰的红痕,他的心就又是一抽。
“对不起。”
他听见自己说,声音低哑,“刚才……是我混蛋,弄疼你了。”
孟蓁蓁的嘴唇颤抖着,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却是带着浓重鼻音的抽噎。
“你……你就是个混蛋!”
她骂他,声音又软又糯,一点杀伤力都没有,反而像只发怒的小奶猫,爪子还没亮出来,就先委屈地哼唧起来。
沈在野非但没生气,胸口那股尖锐的疼痛反而奇异地被抚平了一些。
他宁愿她骂他,打他,也比她一言不发地流眼泪要好。
“是,我是混蛋。”
他顺着她的话,毫不犹豫地承认,甚至还往前凑了凑,试图让她看得更清楚自己脸上的懊悔。
“朝堂上那些老狐狸我都能应付,偏偏回来对你发疯。我是天底下头一号的蠢货。”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眼神却始终专注地锁着她。
孟蓁蓁被他这番话弄得一愣,眼泪都忘了流。
她认识的沈在野,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左相,是那个手段狠辣、心思深沉的权臣。
他什么时候这么……
低声下气过?
还自己骂自己是蠢货?
她有些发懵,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他。
沈在野见她不哭了,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再次伸出手,这次的目标不是她的脸,而是她冰凉的手。
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
她瑟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沈在野胆子大了一些,用温热的掌心,将她冰冷的手整个包裹起来。
她的手很小,很软,在他掌中显得格外纤细,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手这么凉。”
他蹙起眉头,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晚饭也没吃,是不是?”
他记得她回来的时候,天色己经擦黑,他自己也是怒气冲冲地回府,晚膳自然是无人问津。
孟蓁蓁吸了吸鼻子,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嫁过来这么久,这还是他第一次……
关心她有没有吃饭。
这种感觉很陌生,让她心里那股滔天的委屈,莫名其妙地就消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酸酸涩涩的、让她不知所措的情绪。
“我让厨房给你做点吃的。”
沈在野说着,就要起身。
“不要。”
孟蓁蓁却下意识地反手拉住了他。
力道很轻,却成功地让沈在野停下了动作。
他低头看着她拉住自己衣袖的手指,那手指纤细白皙,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
他的心,也跟着那几根手指,软成了一滩水。
“好,不要。”
他立刻改口,重新在她身边蹲好,姿态甚至比刚才还要低一些,“那你想怎么样?只要你开口,我都答应。”
只要别再哭了。
孟蓁蓁看着他,红肿的眼睛里带着迷茫和审视。
她想不明白。
这个男人,前一刻还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一只……
被拔了牙的大狗?
还眼巴巴地凑上来,任她打骂?
是愧疚?
还是又一场新的算计?
孟蓁蓁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穿越过来之后,她一首奉行“躺平保命”的原则,尽量不和这位心机深沉的夫君产生交集。
可今天,所有的防线都被他粗暴地撕开,然后,他又笨拙地、小心翼翼地,试图将那些碎片一片片粘起来。
这让她无所适从。
“你……”
她张了张嘴,嗓子还是哑的,“你为什么要怀疑我?”
这才是她最委屈的地方。
她自问嫁过来之后,虽然没有和他琴瑟和鸣,但至少做到了一个主母的本分。
她把这个被各方势力渗透得千疮百孔的相府后院,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她做这些,固然有让自己住得舒心安稳的私心,但难道就没有一点,是为了他这个名义上的夫君吗?
结果呢?
他一遇到事,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