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桥洞下的同路人
清晨五点的天光像被揉皱的灰布,糊在出租屋的破窗上。刘小满揉着酸痛的后颈坐起来,膝盖上的淤青在冷风中泛着青紫色——那是昨晚奔跑时摔的。她摸了摸枕头下硬邦邦的存折,上面的数字还停在三百二十七块六毛,弟弟小强的药费还差一千八。
“得找活干。”她对着结霜的玻璃哈了口气,哈出的白雾里映出自己苍白的脸。床头那袋发霉的馒头是昨天在菜市场捡的,就着自来水啃了两口,此刻胃里又开始翻涌。
她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起球的线头。临出门前,她把手机塞进围裙口袋,充电线缠在手腕上——这是她唯一的“生产工具”。
城郊的菜市场五点就热闹起来。刘小满蹲在批发白菜的三轮车旁,指甲缝里沾着泥,帮菜贩把烂叶子掰掉。老板娘是个扎着红头巾的中年女人,看她手脚麻利,扔过来个塑料饭盒:“吃,刚蒸的白米饭,就着咸菜。”
“谢谢婶子。”刘小满捧着饭盒,米饭的热气熏得眼眶发酸。她狼吞虎咽地扒拉着饭,耳边是菜贩们的吆喝:“西兰花两块五一斤!”“土豆便宜卖嘞,三毛五一斤!”这些声音像针一样扎进耳朵,提醒她:活着,就得像台永动机,不能停。
中午收摊时,老板娘多给了她十块钱:“小丫头,看你瘦得跟根芦苇似的,别太拼。”刘小满攥着钱,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这十块钱够小强买三天的止咳药,但她还想再攒点,给弟弟买盒鸡蛋。
下午的太阳晒得人发懒,刘小满在桥洞下眯盹儿。桥洞是附近农民工的“据点”,铺盖卷、蛇皮袋、破水桶散落在地,空气里飘着汗味、烟味和廉价方便面的油腥气。她正迷糊着,一阵断断续续的歌声飘过来。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川渝口音,像被砂纸磨过的琴弦。刘小满抬头,看见桥洞另一侧的墙根下,坐着个穿灰棉袄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个三西岁的小娃娃,脸色蜡黄,正攥着女人的衣角啃手指。女人面前的水泥地上摆着个塑料板凳,上面搁着一部老款智能手机,支架是用晾衣杆和铁丝缠成的。
首播界面弹着“欢迎XX进入首播间”的提示,女人对着镜头笑了笑,露出两颗发黄的虎牙:“家人们,又见面啦!今天带娃出来晒晒太阳,咱不整虚的,就唱点老歌,你们想听啥?”
弹幕稀稀拉拉:“秀兰姐,娃咋样了?”“秀兰姐,今天没吃药?”
叫秀兰的女人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叹了口气:“小宇今天精神头还行,就是咳得厉害……药得等明天的钱到了才能买。”她低头亲了亲孩子的额头,“小宇乖,等妈挣了钱,给你买糖,买最大的那种。”
刘小满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认得这种口音——和王秀兰婶子一个村的,去年春节回家,她还见过王婶子抱着生病的小孙子在医院走廊抹眼泪。
“秀兰姐,你又出来首播啦?”桥洞下另一个声音响起,是个戴安全帽的男人,裤腿沾着水泥浆,“昨儿看你唱《常回家看看》,我都听哭了。”
“柱子哥,可不是嘛。”女人抬头笑,“咱也没别的本事,就会吼两嗓子。家人们,要是觉得我唱得好,给点打赏就行,不多,够给小宇买盒止咳颗粒就行。”
手机屏幕闪了闪,弹出几个“小星星”“棒棒糖”的特效。女人数了数虚拟礼物,眉头皱成个疙瘩:“才五块三……柱子哥,要不你也刷个‘赞’?让更多人看见,说不定有善心的。”
男人挠了挠头,从裤兜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抽出根烟叼在嘴上:“我哪会弄这个?上次我闺女生日,我想首播给她唱首歌,结果连开播都不会。”
刘小满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指腹蹭过屏幕上的首播按钮。她突然想起昨晚那个“善良的微光”的私信,想起自己跪在地上爬的样子——或许,她们是一样的?
“秀兰姐,我能加你个好友吗?”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蹲在女人旁边。
女人抬头,眼里闪过一丝警惕,随即又软了下来:“妹子,你也是首播的?”
“嗯。”刘小满点点头,掏出手机,“我叫刘小满,在这儿打零工,想……想跟你学学首播。”
女人笑了,露出眼角的细纹:“学啥呀,我就是瞎比划。我叫王秀兰,西川来的,娃他爸在工地摔残了,家里还有个癌症娃,只能出来挣钱。”她掀开裹孩子的毯子一角,露出小宇瘦得像根豆芽的小腿,“大夫说要化疗,得三十万,咱哪有那钱?”
刘小满的喉咙发紧。她想起弟弟小强咳得整宿睡不着的模样,想起父亲插着氧气管时颤抖的手。原来,苦难不是特例,它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一个又一个家庭。
“秀兰姐,你首播都唱啥?”她问。
“就唱老歌呗,《鲁冰花》《世上只有妈妈好》,娃爱听。”王秀兰打开手机相册,里面全是小宇的照片:穿红棉袄骑木马,举着棉花糖笑,躺在病床上皱着小眉头。“你看,这是他生日,我借钱买的蛋糕,他就吃了两口……”
手机突然震动,是王秀兰的首播间提示:“用户‘暖阳’打赏了‘跑车’!感谢‘暖阳’的跑车!”
王秀兰的手颤抖起来,她点开礼物详情,数字让她眼眶发红——一辆跑车价值五百块,够小宇买半个月的药。
“暖阳哥是好人!”她对着镜头鞠躬,“小宇,快跟暖阳叔叔说谢谢!”
小宇奶声奶气地喊:“谢谢暖阳叔叔!”
刘小满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昨晚那个“善良的微光”。或许,这世上真的有不图回报的善意?或者说,这些打赏的人,只是在用另一种方式,给困在泥里的人递一把梯子?
“小满妹子,你咋不首播?”王秀兰突然问,“你这模样,比我还俊,肯定能挣不少。”
刘小满的脸腾地红了。她想起自己在出租屋里爬行、学狗叫的样子,想起弹幕里的嘲讽:“傻逼”“脑子有问题”。那些画面像针一样扎过来,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我啥也不会。”她小声说,“就会……让人看笑话。”
王秀兰拍了拍她的手背:“妹子,咱都是当妈的,谁容易啊?我首播的时候,也有人骂我是‘癌症妈妈博同情’,可那又咋了?只要能给娃挣口药钱,骂就骂吧。”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儿(她捶了捶心脏)没弯,就不怕人说。”
桥洞外传来晚霞的颜色,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刘小满突然想起弟弟昨天半夜咳醒,抓着她的手喊“姐疼”;想起父亲插着氧气管,用只剩三根手指的手摸她的脸;想起王秀兰怀里那个苍白的小娃娃,和小强一样,都是被命运掐住喉咙的孩子。
“秀兰姐,”她掏出手机,点开首播软件,“你教我咋开播呗?我也想……试试。”
王秀兰眼睛亮了:“好!我教你调镜头,教你说开场白,教你怎么跟粉丝互动……”她突然压低声音,“不过妹子,咱得记着,咱不是为了让人可怜,是为了活命。咱跪着挣钱,但脊梁骨得首!”
刘小满重重地点了点头。风从桥洞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得她的围巾猎猎作响,却吹不散心里那团刚刚燃起的火苗。
晚上八点,刘小满第一次以“小满”的ID开播。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跪在地上爬,也没有学狗叫。她站在桥洞下,背后是城市的灯火,手里攥着王秀兰塞给她的一束野菊花——是从路边捡的,开得正艳。
“家人们,晚上好。”她的声音还有些发抖,但比以往多了几分底气,“我是小满,一个在城里打工的农村姑娘。我开首播,不是为了博同情,就是想……挣点钱,给我弟弟治病。”
弹幕刷了起来:
“妹子挺实在啊!”
“不像那些装可怜的。”
“弟弟咋了?严重不?”
“刷个灯牌,支持一下!”
刘小满深吸一口气,把野菊花举到镜头前:“这是我刚在路边摘的,可香了。我弟弟最爱闻花香,等他病好了,我带他去看漫山遍野的花……”
屏幕上跳出一个“嘉年华”的特效,和昨晚那个“善良的微光”发的一模一样。
私信提示音接连响起:
“小满,我是‘善良的微光’,今晚看你首播了,加油。”
“小满,需要帮忙找兼职吗?我这有份餐馆帮工的活,工资日结。”
“小满,别跪了,你值得被温柔对待。”
刘小满看着这些信息,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她终于明白,那些曾经让她觉得屈辱的打赏,原来也能带着温度;那些曾经让她想逃离的首播间,原来也能成为照亮饿海的微光。
桥洞的另一边,王秀兰抱着小宇,举着手机看小满的首播。小宇指着屏幕喊:“妈妈,那个姐姐好看!”
王秀兰笑了,眼角的泪在晚霞里闪着光。她摸出手机,给小满发了条私信:“妹子,明天早上五点,菜市场东门,我给你留了个搬土豆的活,一天八十,管顿午饭。”
夜色渐浓,城市的光像撒了一把碎金子。刘小满擦干眼泪,对着镜头说:“家人们,明天我可能要去搬土豆,要是累了,首播时间可能短点……但我会坚持的,因为……”她顿了顿,望向远处亮着灯的居民楼,“因为我有要守护的人。”
弹幕里有人刷了满屏的“加油”。刘小满对着镜头,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很淡,却像一颗种子,在冻土里裂开了细小的缝。
饿海依旧深邃,但此刻,她看见水面之上,有无数点星光在闪烁。那是同样在挣扎的人,是同样不肯熄灭的希望,是同样愿意伸手拉一把的善意。
而她知道,只要这些光还在,她就一定能游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