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如同融化的金箔，慷慨地流淌进小院，在老槐树浓密的枝叶间筛落一地跳跃的光斑。空气里，昨夜蛋花粥的余香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晨露的清冽和草木的芬芳，形成一种令人心安的温煦。
苏瑶坐在小凳上，面前摊开一堆柔韧的干草。她的手指在草茎间灵巧地翻飞，如同穿花的蝴蝶，熟练地捻起几缕，交叉、缠绕、勒紧。一根根染成深朱红色的草绳在她指尖迅速成型，又被整齐地盘绕在脚边。动作因脚踝的隐痛而略显滞涩，却带着一种沉静的韵律。她的目光专注地落在手中的活计上，偶尔抬眼看向对面。
秦墨靠坐在草垛上，高大的身躯依旧佝偻着，右臂被布条和树枝牢牢固定。他那完好的左手，此刻正极其笨拙地、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对付着摊在膝头的一小堆干草。
他的目标不再是拧简单的草绳，而是像苏瑶那样，尝试编织一个能用的筐底。
一次，两次……小指和无名指那极其微弱的弯曲和施力，在剧痛和麻木的夹缝中，艰难地拢住交叉的草茎。大拇指笨拙地配合着穿插、勒紧。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铁钩，每一次穿插都伴随着手臂筋络深处撕裂般的痛楚和令人窒息的沉重迟滞感。草茎在颤抖僵硬的指间滑脱、散架，如同不驯的游鱼。
挫败的阴云刚刚爬上眉梢，苏瑶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便适时响起，带着一种并肩作战的鼓舞和精准的指导：
“…别急…先这样交叉…对…压住这头…大拇指穿过去…勒紧…”
有时，她甚至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极其艰难地挪近一点点，伸出同样带着草汁微痕的手指，在他手中那几根不听话的草茎上，极其短暂却清晰地示范一个关键的穿插动作。她的指尖带着劳作后的微温，轻轻拂过他因用力而绷紧的手背，带来一丝微妙的、难以言喻的触感。
那一下清晰的触碰和示范，如同拨开迷雾的灯！秦墨急促的喘息猛地一顿！他闭上眼，深深吸气，将胸中翻涌的焦灼强行压下，再次沉入那片无声战场。意念如同无形的刻刀，狠狠凿向那片麻木的壁垒！不知第多少次尝试后，那几根交叉的草茎终于在他颤抖笨拙的手指下，极其艰难地、歪歪扭扭地，被勒紧固定住，形成了一个极其简陋、甚至有些松垮的“井”字底！
虽然丑陋不堪，摇摇欲坠，但那是一个真实的、能承载重量的起点！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底爆发出更加锐利的光芒，带着毫不掩饰的激动看向苏瑶，喉间发出压抑的嗬嗬声。
苏瑶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同样的光芒：“好！成了！就这样！”
就在这时，篱笆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稚嫩的呼喊。
“苏姨！秦叔！”
铁蛋像只撒欢的小鹿，蹦跳着冲进了小院。他乌溜溜的大眼睛先是被秦墨膝头那个丑陋的草筐底吸引，立刻兴奋地拍手：“秦叔编筐啦！秦叔好厉害！”随即，他的目光又落在地上那堆苏瑶编好的、深红色的草绳上，小脸上满是惊奇，“哇！苏姨编了好多红绳子！真好看！”
“铁蛋来啦。”苏瑶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放下手中的草绳，“吃过早饭了吗？”
“吃啦！苏姨做的粥真香！我老远就闻到啦！”铁蛋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凑到苏瑶身边，小声道：“苏姨，我娘让我来问问，那个…那个红颜色的草绳，还有吗？她可喜欢那个镶红边的小篮子啦，说想再要一个装线头，还有…还有…”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爹说…那染色的法子…能不能…教教我娘？”
苏瑶微微一怔，随即心中涌起一阵暖流。张嫂子的喜欢和请求，是对她手艺最朴实的肯定。
“当然可以，”苏瑶笑着摸摸铁蛋的头，“红绳子还有，篮子也有现成的。等会儿让你带一个回去给张嫂子。至于染色的法子，等苏姨有空，亲自去跟你娘说，好不好？”
“好！谢谢苏姨！”铁蛋高兴地跳了起来，随即又想起自己的任务，“对了苏姨！你昨天让我找的那种紫花花，我早上又看到好多！就在后山坡那边！”他献宝似地指向院外。
苏瑶的眼睛瞬间亮了！马兰草！这可是她目前唯一的染料来源。
“真的？多吗？”
“可多了！一大片呢！”铁蛋用力点头。
苏瑶立刻看向秦墨。秦墨也停下了手中与草茎的艰难角力，赤红的双眼望向铁蛋所指的方向，又看向苏瑶，极其缓慢地点了下头。那眼神里，是无声的支持。
“铁蛋，”苏瑶当机立断，“帮苏姨一个忙，再去采些那种紫花花回来，越多越好！连根拔，小心点别弄断根。”
“好嘞！”铁蛋响亮地应了一声，像只小兔子般转身就冲出了院子，身影很快消失在篱笆外。
苏瑶看着铁蛋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地上盘绕的红色草绳和秦墨膝头那个艰难的起点，一个念头如同晨光般清晰起来——染料不能只靠马兰草，得找更多可能！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小院里逡巡，掠过墙角顽强生长的杂草，掠过老槐树下堆积的枯叶…最终，定格在篱笆角落缠绕着的一丛不起眼的、深绿色的藤蔓上。
那是野葛藤。
在现代的记忆碎片里，这种遍布山野的植物，似乎是某种天然染料的重要来源？具体怎么操作，记忆己经模糊，但“葛”与“染”这两个字，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关联，在她脑海中轻轻碰撞了一下。
她拄着木棍，忍着脚踝的隐痛，一步一步挪到篱笆角落。蹲下身，仔细打量着那些藤蔓。茎秆坚韧，表皮粗糙，深绿色的叶片带着绒毛。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折下一小段藤茎，指甲用力掐开表皮和里面的木质层。
一股略带青涩的草木气息逸散出来。断口处，并没有她想象中的、类似马兰草那种明显的汁液渗出。只有木质部露出淡黄色的纤维，韧皮部是深褐色的薄层。
这…能染出什么颜色？怎么染？苏瑶的心沉了一下。难道记错了？她不死心，又用指甲使劲刮蹭着深褐色的韧皮部分，指尖很快沾上了一些深褐色的碎屑，带着一种苦涩的气味。
她捻起一点碎屑，凑到眼前仔细看着。颜色深褐，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
一丝失望涌上心头。难道真的记错了？她叹了口气，正准备放弃，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指尖沾着的那些深褐色碎屑。阳光正好斜斜地照射在上面。
咦？
她微微眯起眼，将指尖凑得更近些。在明亮的光线下，那些深褐色的碎屑似乎…隐隐透出一种极其深沉内敛的、接近墨色的光泽？不，或许更偏向一种极其厚重的深棕？与她之前用马兰草染出的鲜艳朱红截然不同。
一丝微弱的火苗重新在心底燃起。或许…有门？
她立刻有了主意。她拄着木棍，艰难地挪回灶台边，拿起那个空了的、曾经装过马兰草染液的粗陶盆。又找来一块边缘锋利的石片。
回到葛藤边，她将折下的那段藤茎放在一块平整的青石板上，用石片极其耐心地、一下下用力刮削着深褐色的韧皮层。细碎的深褐色粉末和纤维屑簌簌落下，被她小心地收集到陶盆里。刮削到木质部时，她又仔细地将淡黄色的木质纤维也刮下一些，混合在一起。
很快，陶盆底部积攒了一小堆颜色混杂、以深褐色为主的粉末和碎屑。她让铁蛋打来的清水派上了用场。小心翼翼地往陶盆里加入一些清水，用一根小木棍慢慢地搅动。
清水迅速变成了浑浊的深褐色，散发出一种更加浓郁的、带着泥土和草木苦涩的气息。这颜色…既不像马兰草染液的鲜艳，也不像她想象中可能得到的深沉墨色，更像是一种浑浊的、灰扑扑的深棕。
苏瑶的心又悬了起来。这…能行吗？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试试。她拿起一缕编好的、素色的草绳，小心翼翼地浸入这浑浊的深褐色液体中。草绳贪婪地吸吮着汁液，原本枯黄的本色迅速被覆盖，变成一种…脏兮兮的深棕色。
她将染好的草绳捞出，搭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晾晒。阳光灼热，水分很快蒸发，那缕草绳的颜色也逐渐沉淀下来——不再是浑浊的灰棕，而是一种非常非常深沉的、接近黑褐的颜色，在阳光下泛着一种极其内敛、近乎哑光的色泽。
不是鲜艳的红，也不是纯粹的墨黑，而是一种极其沉稳、厚重的深褐，像被岁月反复浸染过的泥土，像古旧的木器，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质朴和力量感。
苏瑶怔怔地看着那缕深褐色的草绳。没有马兰草染色的惊艳，却有一种独特的、沉甸甸的质感。这颜色…似乎也不错？而且，葛藤漫山遍野都是，取之不尽！更重要的是，它似乎提供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色彩可能！
她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一个更大胆的念头瞬间闪现——如果能把这深褐色和之前的朱红色结合起来呢？深浅交错，或许能编出更有层次、更耐看的花纹！
就在这时，铁蛋抱着满满一大捧连根带泥的马兰草，小脸红扑扑地跑了回来，额头上挂着汗珠：“苏姨！采了好多好多！”
“铁蛋真棒！”苏瑶立刻回神，脸上绽开笑容，接过那捧还带着露珠和泥土芬芳的紫花小草。她看着铁蛋兴奋的小脸，又看了看地上那缕深褐色的草绳，心中充满了新的期待。
她让铁蛋帮忙打来清水，开始仔细清洗马兰草根上的泥土。同时，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篱笆边那丛深绿色的葛藤。
“铁蛋，”她一边清洗马兰草，一边轻声说，“再去帮苏姨一个忙，好不好？”
“好！苏姨你说！”
苏瑶指了指篱笆边的葛藤：“帮苏姨多折些那种藤蔓回来，要粗一点、老一点的藤茎。”她补充道，“小心别被藤上的刺划到手。”
“嗯！”铁蛋响亮地应着，立刻又像只勤劳的小蜜蜂，跑向了篱笆角落。
苏瑶低下头，继续清洗手中的马兰草。清澈的水流冲刷着紫色的根茎，也冲刷着她心中的迷雾。染缸里的水渐渐变成了深紫红色，散发着熟悉的草木气息。而旁边那个粗陶盆里，深褐色的葛藤浸液也静静沉淀着。
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两种取之于山野的馈赠，在她眼前缓缓流淌。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清洗的水盆，看向对面。秦墨正赤红着双眼，额角青筋跳动，全副心神都凝聚在膝头那个歪歪扭扭、正极其艰难地向上延伸着壁沿的草筐上。他的手指因用力而颤抖，每一次穿插勒紧都伴随着清晰的痛楚和沉重的喘息，但那份专注和坚持，如同磐石。
苏瑶的心，被一种巨大的踏实感充盈着。晨曦温柔地笼罩着小院，灶台上，粟米罐口溢出的金黄颗粒闪烁着温润的光泽。空气里，新草的清香、马兰草的土腥、葛藤的苦涩、以及那若有若无的隔夜米粥的温甜，奇妙地交融在一起。
新的一天，新的尝试，新的颜色。还有身边那个沉默而倔强的身影，和她手中这捧饱含着山野气息与邻里温情的紫花小草。
生活的画卷，正从这最朴素的晨光里，极其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一笔一笔，染上更丰富的色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