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的泥地上,似乎还残留着张猛捧着木碗匆匆离去的脚印。灶台角落的粟米罐和腌菜坛安静地立着,在晨光里泛着温润踏实的光。秦墨脱力地跌坐在草褥上,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浸透的后背紧贴着微凉的草梗,每一次深重的喘息都拉扯着尚未驯服的筋骨,带来清晰的钝痛。苏瑶坐在小凳上,同样急促地喘着气,脚踝深处的隐痛如同余烬,在每一次心跳后悄然复燃。
然而,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如同卸下了无形的重担,极其缓慢地弥漫在两人心间。那沉甸甸的恩情,终于用他们此刻仅有的力气和心意,笨拙却无比真诚地,偿还了一点点。微尘般的谢意,如同这初夏的阳光,虽不耀眼,却悄然夯实了前行的第一步。
院子里安静极了,只有微风拂过老槐树叶的沙沙声,和两人逐渐平复下来的沉重呼吸。阳光斜斜地穿过枝叶,在泥地上投下跳跃的光斑,暖意融融。
秦墨的目光从空出来的院角(原本堆柴禾的地方)缓缓移开,落回自己那条被布条和树枝禁锢着的右臂上。赤红的眼底深处,那片沉寂的坚冰之下,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火种,融化、流淌,最终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具体的渴望——不仅仅是站起来,不仅仅是走几步。他需要重新掌握力量,重新成为那个能撑起这个家、能保护身边人的秦墨。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脱力的疲惫,将那只完好的左手抬到眼前。手掌上布满了细碎的新伤和木屑划痕,混合着厚厚的老茧。他极其轻微地、尝试着弯曲了一下那根刚刚苏醒、依旧笨拙的小指。迟滞的钝痛和麻木感立刻从手臂深处传来,让他眉头紧锁。但这痛楚,不再仅仅是绝望的提醒,更像是一种淬炼的号角。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墙角堆放的那堆柔韧的干草。
苏瑶的目光也追随着他,落在那堆干草上。她看着秦墨眼中那份近乎燃烧的专注和渴望,心领神会。她深吸一口气,拄着木棍,极其艰难地站起身,忍着脚踝的隐痛,一步一步挪到草堆旁,抱回一大捆干草,放在秦墨的草褥边。
秦墨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算是无声的感谢。他完好的左手伸出,极其笨拙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专注,从草捆中抽出一缕柔韧的草茎。指尖触碰到干燥粗糙的草叶,带来清晰的触感。
然后,他开始了新一轮的、更加艰难的“战斗”。
目标——用那两根刚刚苏醒、依旧笨拙而疼痛的手指(小指和无名指),配合着左手的大拇指,极其缓慢地,将三根草茎拧成一股最简单的草绳。
一次,两次……小指的指尖极其艰难地、带着迟滞的颤抖,试图弯曲勾住草茎。无名指如同沉睡的顽石,几乎无法提供任何助力。每一次微小的弯曲发力,都伴随着手臂筋络深处传来的、如同无数细小钢针反复穿刺的锐痛和更深沉的麻木阻力。草茎在他笨拙僵硬的手指间滑脱、散开,如同不听话的泥鳅。
汗水很快再次浸湿了他的鬓角,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挫败的阴云刚刚笼罩眉宇,那迟滞的麻木感如同冰冷的枷锁,死死锁住指关节,任凭他如何集中精神,如何调动力气,草茎依旧一次次滑脱。
“别急…”苏瑶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并肩作战的沉稳,“…感受它…像…捏石头那样…慢慢来…” 她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标尺,稳稳地落在他因用力而微微痉挛的手指上。她没有靠近,只是静静地坐在小凳上,拿起一缕干草,手指灵巧地翻飞起来,示范着最基础的拧绳动作。柔韧的草茎在她指尖温顺地交织缠绕,很快形成一股匀称的草绳。
秦墨急促的喘息稍稍平复。他闭上眼,深深吸气,再次沉入那片无声战场。意念如同无形的刻刀,狠狠凿向那片麻木的壁垒!他不再强求速度,只是死死盯住那三根不听话的草茎,感受着指尖每一次微弱的触感和随之而来的痛楚。不知第多少次尝试后,那根小指终于爆发出一点微弱的力道,极其艰难地弯曲,极其短暂地勾住了其中一根草茎的边缘!同时,无名指的指尖也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挣脱束缚般的颤抖,向下压了那么一丝丝!
虽然只是瞬间的勾连和微乎其微的下压,但那主动施力带来的、三根草茎被短暂拢在一起的清晰触感,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火星!
他猛地睁开眼,赤红的眼底爆发出锐利的光芒!喉间发出压抑的、如同闷雷滚过的嗬嗬声。
苏瑶立刻捕捉到了那细微的变化和眼中的亮光,用力点头:“好!拢住了!就这样!”
秦墨急促地喘息着,忍受着手臂深处那波汹涌的剧痛余波,完好的左手大拇指极其笨拙地配合着那两根颤抖苏醒的手指,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三根拢住的草茎,极其艰难地拧转了……半圈!
粗糙的草茎摩擦着指腹,带来细微的刺痛感。一股极其简陋、却真实存在的草绳雏形,极其微弱地在他颤抖的指尖下显现!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微小的成就感交织在一起。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布满汗水的脸上,那双赤红的眼睛看向苏瑶,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激动和一丝孩子气的、寻求确认的光芒。
苏瑶看着他指尖那截歪歪扭扭、却真实存在的草绳雏形,看着他眼中那失而复得的、近乎脆弱的光芒,心口涌动着巨大的酸涩和暖流。她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同样的光芒:“成了!秦墨!你拧成了!”
铁蛋不知何时跑了进来,看到秦墨指尖那截小小的草绳,兴奋地拍着小手:“秦叔拧绳子啦!秦叔好厉害!”
秦墨的目光在苏瑶泪光闪烁却异常明亮的眼睛和铁蛋兴奋的小脸上来回移动。最终,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专注,将视线重新落回自己那只布满伤痕的左手和指尖那截简陋的草绳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再次从心底涌起!他紧咬着牙关,忍受着剧痛,开始新一轮更加专注的尝试。
苏瑶的康复则进入了更精细的领域。丢掉木棍的自由行走己不再艰难,她的目光投向了更高的目标——让这个因伤病而停滞的家,重新焕发生机,并回报那些雪中送炭的恩情。她的手指在草茎间翻飞,不再仅仅编织朴素的草鞋。她的目光掠过墙角几株在石缝里顽强生长的、开着紫色小花的野草(马兰草),又看向灶房外那片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泥地,一个念头如同火花般闪现。
“铁蛋,”她轻声唤道,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帮苏姨一个忙好不好?”
“好!”铁蛋立刻蹦跳着跑过来,乌溜溜的眼睛亮晶晶的。
苏瑶指着墙角那几丛紫花野草:“去帮苏姨采些那种开紫花的小草回来,连根拔,要小心别弄断根。越多越好。”
铁蛋虽然不明所以,但立刻欢快地答应一声,像只小兔子般蹦跳着跑向墙角。
苏瑶又拄着木棍站起身,走到小院角落堆着柴禾的地方。她仔细挑选了几块大小适中、形状扁平的青灰色石块,用尽力气,一块块搬到阳光最充足的一片空地上,整齐地排列好。
秦墨停下手中与草茎的艰难角力,赤红的双眼带着一丝询问,望向苏瑶忙碌的身影。
苏瑶迎着他的目光,嘴角弯起一个神秘的、带着期待的笑容:“…试试…染点颜色…”
铁蛋很快抱着一大捧连根带泥的紫色野草跑了回来,小脸上沾着泥点,满是兴奋:“苏姨!采了好多!”
“真棒!”苏瑶笑着夸了一句,接过那捧野草。她让铁蛋帮忙打来一盆清水,仔细地将草根上的泥土洗净。然后,她拿起一块光滑的石片,将洗净的野草放在另一块平整的青石板上,用石片极其耐心地、一下下捶砸起来。
“噗、噗、噗…”
沉闷而富有节奏的敲击声在小院里响起。的草叶和紫色的花瓣在石片的碾压下迅速破裂,渗出深紫近黑的浓稠汁液,带着一种奇异的、略带土腥的草木气息。
铁蛋好奇地蹲在旁边,看着青石板上渐渐汇聚的深紫色浆汁:“苏姨,这是什么呀?臭臭的!”
“这是颜色,”苏瑶一边继续捶砸,一边耐心地解释,“染在草绳上,就好看啦。”
她将捶砸好的草泥和浓稠的汁液小心地收集到一个粗陶盆里,又加入一些清水搅匀。深紫色的汁液在清水中晕染开来,变成一种浓郁而神秘的紫红色。
苏瑶拿起一缕她之前编好的、素色的草绳,小心翼翼地浸入紫红色的染液中。草绳贪婪地吸吮着汁液,原本枯黄的本色迅速被浓郁的紫红覆盖。
她将染好的草绳捞出,小心地搭在准备好的、干净的石块上晾晒。初夏午后的阳光灼热而明亮,很快,那缕草绳上的水分被蒸发,呈现出一种温暖而沉稳的深朱红色,在阳光下闪烁着内敛的光泽!
“哇!变红了!真好看!”铁蛋惊奇地叫起来,小脸上满是兴奋。
苏瑶看着石块上那缕跳跃着阳光的深朱红色草绳,眼中也闪烁着激动和满足的光芒。成功了!虽然只是最原始的方法,最简陋的染料,但这抹鲜艳的色彩,如同黑暗中的火种,点燃了新的希望!这抹色彩,不仅可以编出更漂亮的草鞋和篮子,更意味着一种可能——一种让他们的心意,不再仅仅是微尘,而是能焕发出一点微光的可能!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兴奋的铁蛋,投向灶房门口。秦墨不知何时己经停下了手中的拧绳动作,正拄着木棍,佝偻着身体,静静地站在门槛的阴影里。赤红的双眼越过小院,牢牢地锁定在石块上那抹在阳光下跳跃的、深朱红色的光芒上。
那抹鲜艳的色彩,如同烧熔的烙铁,狠狠烫进他沉寂的眼瞳深处!那里面翻涌着剧烈的情绪——是惊讶于这从未想过的神奇变化,是震撼于苏瑶那层出不穷的巧思,更有一种被那跳跃的色彩点燃的、深藏于灰烬之下的、对生机和希望的强烈渴望!
阳光慷慨地洒满小院,暖风吹拂着老槐树沙沙作响。石块上,那缕深朱红色的草绳静静地躺着,贪婪地汲取着光与热,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纵使伤痕累累,纵使步履蹒跚,属于他们的生活,正从这微尘般的劳作和染草生出的第一抹亮色中,极其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