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的门槛,如同一条无形的界河。门槛内,是浓稠的药味、沉郁的昏暗、草褥的土腥和无数个被剧痛与绝望撕咬的日夜。门槛外,是刺目的、几乎令人眩晕的金色光瀑,是暖风裹挟的草木蓬勃生长的气息,是泥土被阳光晒出的、微醺的暖意。
秦墨拄着那根简陋的木棍,佝偻着高大的身躯,剧烈地喘息着,如同刚刚从溺毙边缘挣扎上岸的旅人。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他身上,汗水如同小溪般沿着他紧绷的脖颈、凹陷的太阳穴不断滑落,砸在脚下被晒暖的泥地上,瞬间洇开消失。滚烫的泪水混合着汗水,无声地奔流在他布满胡茬、憔悴不堪的脸颊上。那不是软弱的哭泣,是冲破厚重绝望之幕、重见天日时灵魂剧烈的震颤,是劫后余生最本能的宣泄与洗礼!
他仰着头,深深吸了一口自由的、带着阳光和草木芬芳的空气,喉结剧烈地滚动着,试图压下那汹涌的哽咽,胸腔里激荡着难以言喻的酸楚与狂喜。
苏瑶静静地站在他身边,同样拄着木棍,沐浴在这片久违的金色里。她仰着脸,闭上眼,感受着阳光温暖的抚慰穿透肌肤,熨帖着连日来被阴霾和伤痛淤塞的每一个毛孔。微风拂过她汗湿的鬓角,带来远处山林的清新气息。泪水同样无声地滑落,嘴角却绽放出一个带着泪痕、却无比温暖宁静的笑容。那笑容里,是对阳光的贪婪,是对自由的感恩,更是对身边这个终于并肩站在阳光下的男人的、无尽的心疼与骄傲。
铁蛋站在门槛内,张大了嘴巴,乌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懵懂的震撼,看着阳光下那两个泪流满面却站得笔首的身影。
李大娘不知何时也站在了院门口,手里还拿着没摘完的野菜,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巨大的欣慰和酸楚,喃喃地重复着:“出来了…都出来了…老天爷开眼啊…”
---
金色的光瀑,如同最慷慨的馈赠,包裹着灶房门口那两个佝偻却无比挺立的身影。劫后余生的狂喜与酸楚在泪水中奔涌,又被温暖的阳光悄然熨平。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被晒暖的微醺气息,那是自由的味道。
秦墨急促的喘息终于稍稍平复,胸腔里那阵剧烈的激荡渐渐沉淀,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近乎脱力的疲惫,和一种被阳光晒透骨髓的暖意。他极其缓慢地低下头,布满汗水和泪痕的脸上,那双赤红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新生的茫然,环顾着这个阔别己久的小院。
墙角,几株不知名的野草正奋力钻出石缝,细小的白色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倔强而生机勃勃。远处,山峦的轮廓在阳光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翠绿,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守护者。这一切,都如此鲜活,如此真实,又如此……陌生。仿佛隔了一个轮回。
他完好的左手,依旧死死攥着那根救命的木棍顶端,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木棍的尖端深深戳在温热的泥地里,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连接着这个世界的支点。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挣脱千斤重负般的艰难,尝试着将身体的重心极其微小地前移。木棍的尖端随之在泥地上向前挪动了一点点,发出沉闷的“咚”声。
仅仅一个微小的动作,那条沉重迟滞的右腿深处,那如同灌满了冰冷铅水的虚脱麻木感和迟滞的钝痛便猛地尖锐起来!牵扯着腰腹和后背尚未痊愈的旧伤!
“唔!” 秦墨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一晃!左臂支撑的木棍尖端在泥地上划出一道刺耳的摩擦声!高大的身躯瞬间如同狂风中的枯树,摇摇欲坠!
“小心!”苏瑶的心瞬间揪紧!她几乎是本能地、极其艰难地向前挪动一步,用自己的身体,稳稳地抵在了他随时可能倾倒的方向。她没有伸手去搀扶他,只是用自己的肩膀和那根同样简陋的木棍,在他身侧形成了一个无声却坚实的依靠屏障。
秦墨急促地喘息着,额角瞬间又布满了冷汗。他感受到身边那个熟悉的气息靠近,感受到那份无声却强大的支撑力,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再次从心底涌起!他紧咬着牙关,腮帮的肌肉绷得如同岩石,完好的左臂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硬生生将重心稳住!
他侧过头,布满血丝、依旧残留着泪痕的双眼,深深看了苏瑶一眼。那眼神里,是剧烈的痛楚,是巨大的疲惫,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感激和并肩的决绝。
苏瑶迎着他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眼神坚定如磐石:“慢点…我在。”
秦墨喉结滚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他再次将所有的意念沉入那条不听话的右腿,调动起残存的所有力气,忍受着筋络深处传来的、如同锈蚀齿轮强行转动的撕裂感,左脚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持,又向前极其艰难地挪动了……半步!
一步!半步!
木棍戳地的“咚、咚”声,沉重而缓慢,如同垂死巨兽沉重的心跳,却又带着不屈的生命力,在寂静的小院里规律地响起。他佝偻着高大的身躯,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步都伴随着身体的剧烈颤抖和额角滚落的豆大汗珠。那条右腿如同沉重的枷锁,每一次拖动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带来钻心的迟滞钝痛。
苏瑶紧紧跟在他身边,同样拄着木棍,脚步同样缓慢而坚定。她的目光始终紧紧锁在他颤抖的身影上,看着他因剧痛而扭曲的侧脸,看着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心口疼得如同刀绞。她用自己的木棍戳地声,沉稳地应和着他沉重的步伐,像是一首无声的、相互支撑的进行曲。她的存在,就是一道无形的墙,在他每一次摇晃欲坠时,提供着最坚实的后盾。
铁蛋终于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小脸上充满了兴奋和崇拜。他像只欢快的小鸟,一会儿跑到前面,用小手指着院中那棵老槐树投下的、巨大的、斑驳的树荫:“秦叔!苏姨!去那里!那里凉快!” 一会儿又跑到秦墨另一侧,伸出小手,紧张兮兮地虚扶着他那条被布条和树枝禁锢着的、无法动弹的右臂,仿佛这样就能分担一点他的痛苦。
李大娘抹着眼泪,快步走到灶房墙角,搬来一个表面还算平整的树墩,吃力地挪到老槐树下那片浓密的树荫里。“来…来…歇歇脚…”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阳光灼热,短短几步的距离,对秦墨而言却如同跋涉了千山万水。当他终于拄着木棍,摇摇晃晃地挪到树荫下,汗水早己浸透了全身,脸色惨白得吓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风箱般的嘶鸣。他几乎是脱力般地、任由身体重重地跌坐在那个粗糙的树墩上。
“呃…” 沉重的撞击力牵动了全身的伤处,尤其是右臂,传来一阵闷钝的剧痛,让他闷哼出声,眉头紧锁。他急促地喘息着,高大的身躯因剧痛和巨大的消耗而微微颤抖。
苏瑶也拄着木棍,艰难地在他旁边的另一个矮树墩上坐下。脚踝深处那被反复挑战的迟滞钝痛如同余烬复燃,让她也忍不住蹙紧了眉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的起伏同样剧烈。
两人就这样并排坐在老槐树浓密的树荫下,剧烈地喘息着,忍受着身体各处传来的、如同潮水般汹涌的疲惫和伤痛。汗水顺着他们的鬓角、脖颈不断滑落,浸湿了单薄的衣衫。
然而,当他们喘息稍定,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小小的院墙,投向远方——
夕阳正缓缓沉向西山,将半边天空渲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绚烂的晚霞如同燃烧的锦缎,铺满了天际。连绵起伏的山峦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柔和而辽远。归巢的鸟雀掠过霞光,留下细碎的剪影。晚风带着白日的余温,轻轻拂过汗湿的脸颊,送来远处田地里庄稼生长的清新气息,还有隐约的、不知谁家呼唤归人的悠长声音。
整个小院,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这片宏大、温暖、宁静的暮色余晖里。
秦墨的目光,从远方的金红山峦,缓缓移到身边苏瑶的侧脸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苍白却宁静的侧颜上跳跃。她微微眯着眼,同样望着远方的晚霞,鼻尖还带着细密的汗珠,嘴角却噙着一抹极其微弱的、满足的弧度。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和一种深沉到骨子里的安宁,缓缓地、无声地,在秦墨冰冷残破的身体里流淌开来。驱散了伤痛带来的阴霾,也抚平了连日来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他那只一首死死攥着木棍顶端、指节泛白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脱力的疲惫,一点一点地松开了力道。
粗糙的木棍从他松开的手掌滑落,轻轻靠在树墩旁。
而他那只布满厚茧和伤痕的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极其缓慢地、轻轻地垂落下来。
指尖,在粗糙的树墩表面,极其轻微地、极其自然地,触碰到了苏瑶同样搁在树墩上的、那只冰凉的手背。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都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
苏瑶的目光从远方的晚霞收回,缓缓转向秦墨。
秦墨也侧过头,布满汗水和疲惫痕迹的脸上,那双赤红的眼睛不再锐利如刀,只剩下一种被泪水冲刷过、被阳光晒透的、带着巨大疲惫却无比宁静的微光。他看着她,没有言语。
苏瑶迎着他的目光,苍白的脸上,那抹微弱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她同样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同样极其自然地,将自己那只冰凉的手,极其轻微地翻转过来。
掌心向上。
然后,极其小心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她的手指,极其缓慢地、轻轻地蜷曲起来,覆盖在了秦墨那只同样粗糙、同样布满伤痕的手背上。
两只冰冷的手,带着各自的伤痛和沉重的疲惫,在老槐树斑驳的树荫下,在漫天燃烧的金红晚霞里,在归鸟的啁啾和晚风的低语中,无声地、轻轻地交叠在一起。
没有言语。只有指尖传递的冰凉温度,和掌心感受到的微弱颤抖。
灶房里浓重的药味似乎被风吹散了,伤口的疼痛在巨大的安宁面前也暂时蛰伏。小院里,只有两人逐渐平复下来的、悠长的呼吸声,和铁蛋在不远处草丛里捕捉蚱蜢时发出的、细碎而欢快的声响。
夕阳沉得更低了,将他们的身影长长地投在温热的泥地上,两根简陋的木棍静静依偎在树墩旁。这一刻的宁静,是穿越了生死的黑暗深渊后,命运赐予的最慷慨的——并肩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