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沉甸甸地坠向城市西边鳞次栉比的高楼轮廓，将天边涂抹成一片凄艳而壮烈的金红。华佗沿着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林荫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身后，那辆彻底“趴窝”的电动车和那枚曾寄托了他荒诞希望的缝衣针，连同那些刺耳的哄笑与指指点点，都被他抛在了不断拉长的、扭曲变形的影子里。胖虎那最后一声“滚！”字，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刺戳着他早己麻木的神经，在空旷的胸腔里激起阵阵带着血腥味的回响。
永久性信用分清零。罚款两千。滚蛋。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块冰冷的巨石，一层层压下来，将他残存的、试图在这个世界立足的微弱希冀彻底碾碎。
他没有回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出租屋。那里不再是庇护所，而是失败和耻辱的冰冷棺椁。他也没有去站点。胖虎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胖脸和歇斯底里的咆哮，光是想象就足以让他胃部痉挛。他只是走着，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任由疲惫和饥饿啃噬着早己透支的身体，任由绝望的潮水将他推向更深的黑暗。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无声无息地渗透进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将这座冰冷的钢铁丛林装点出虚假的繁华与温暖。华佗不知何时走到了一个巨大的、灯火通明的广场边缘。巨大的屏幕播放着光怪陆离的影像，喷泉随着音乐起伏，衣着光鲜的人们在悠闲漫步，孩童追逐嬉笑。这一切的喧嚣和欢乐，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厚厚的玻璃。他像一个误入盛宴的幽灵，浑身散发着与这璀璨格格不入的落魄、肮脏和死寂。
他在广场边缘一张冰冷的长椅上坐下。明黄色的工服在夜色中依旧刺眼，胸前的油污在远处灯光的映照下泛着令人作呕的光泽。饥饿感如同无数只细小的虫蚁，在胃囊里疯狂噬咬。喉咙干得像是要裂开，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砂纸摩擦般的痛楚。身体的疲惫更是深入骨髓，每一个关节都在呻吟。
他蜷缩起身体，双臂环抱着膝盖，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暖意，也试图将自己与这个冰冷的世界隔开。目光空洞地望着广场上跳跃的喷泉水柱，那些晶莹的水珠折射着七彩的灯光，幻灭不定，如同他此刻飘摇破碎的人生。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难以抗拒的眩晕感袭来。饥饿、疲惫、寒冷、绝望……终于彻底击垮了他强撑的意识。黑暗如同温柔的潮水，温柔而不可抗拒地将他淹没。他头一歪，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陷入了深沉的、无梦的昏睡。
……
刺耳的、单调的、如同催命符般的“嘀嘀”声，如同冰冷的钢针，猛地扎进华佗混沌的意识深处，将他从无边的黑暗和疲惫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他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惨白的光线瞬间刺入瞳孔，带来一阵剧烈的酸胀和眩晕。他下意识地抬手遮挡，手背触碰到冰凉的、光滑的金属桌面。
这是哪里？
意识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地转动。他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张冰冷的金属长桌上。桌面油腻腻的，残留着食物的碎屑和可疑的污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隔夜的饭菜馊味、劣质香烟的焦油味、汗液的酸臭味、还有消毒水试图掩盖却徒劳无功的、属于底层挣扎的浑浊气息。
“嘀嘀嘀！嘀嘀嘀！”
那催命般的声音还在持续不断地响着，来源正是他腰间那个冰冷的“铁片”（手机）。屏幕碎裂的蛛网纹下，鲜红刺目的光芒疯狂闪烁，伴随着剧烈的震动，仿佛一个濒临爆炸的微型火山。
华佗茫然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饿死了么”泰城北区站点的景象——一个由两间破旧门面打通改造的、杂乱无章的巨大仓库。墙壁斑驳，露出灰色的水泥底色。角落里堆放着成箱的一次性餐具、饮料和乱七八糟的杂物。几辆电动车歪歪扭扭地停在充电区，电线如同纠缠的蛇。几个同样穿着明黄色工服的骑手，正坐在门口的塑料凳上狼吞虎咽地扒拉着一次性饭盒里的食物，或者疲惫地刷着手机。他们投来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幸灾乐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华佗身上那浓重的汗味、油污味以及一夜露宿的颓败气息，在这里依旧显得格格不入，如同污点中的污点。
他怎么会在这里？
昏睡前的记忆碎片纷至沓来：冰冷的广场长椅、璀璨而遥远的霓虹、无边的饥饿与黑暗……是有人把他带回来的？还是他在无意识中，如同迷途的牲口，循着本能走回了这个唯一还与他有微弱联系、却又是屈辱源泉的“巢穴”？
“嘀嘀嘀！嘀嘀嘀！”
腰间的手机震动得更加强烈，屏幕上的红光疯狂闪烁，仿佛在发出最后的警告。华佗下意识地伸手去按那不断跳动的屏幕，试图让这恼人的声音停止。
然而，指尖还未触及——
“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炸雷般在嘈杂的站点里猛然炸开！
一只肥厚、油腻、指关节粗大的手掌，裹挟着无边的怒火和狂暴的力量，狠狠地拍在华佗面前的金属桌面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整张桌子都猛烈地颤抖起来！桌上几个空的一次性水杯被震得跳起，又“啪嗒”一声滚落在地。华佗猝不及防，被这巨响和震动惊得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惊骇地抬起头。
一张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彻底扭曲变形、涨成猪肝色的巨大胖脸，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死死地杵在他眼前，距离近得几乎能闻到对方喷出的、带着浓重烟臭和隔夜食物气息的灼热气流！
是胖虎！王德福！
他眼睛瞪得如同铜铃，布满狰狞的血丝，仿佛随时会爆裂开来！额头上青筋暴跳，如同扭曲的蚯蚓！油光和汗珠混合在一起，在他的脸上肆意流淌，更添几分凶戾。
“华！小！佗！！” 胖虎的咆哮声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盖过了站点里所有的嘈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仇恨和毁灭一切的狂暴：
“你他妈还有脸回来？！啊？！老子昨天让你滚！是让你滚回你妈肚子里去！不是让你滚回老子这站点来当丧门星！！！”
唾沫星子如同密集的霰弹，狠狠喷在华佗的脸上、头发上。那巨大的声浪和扑面而来的恶臭气息，让华佗一阵窒息般的眩晕。
胖虎根本不给华佗任何喘息和解释的机会，他猛地首起身，像一座即将喷发的肉山，巨大的阴影将华佗完全笼罩。他挥舞着粗壮的手臂，手指几乎要戳到华佗的鼻梁骨上，开始了狂风暴雨般的、夹杂着污言秽语的疯狂输出：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给老子好好看看！！” 胖虎另一只肥手粗暴地抓起桌上一个闪烁着幽光的黑色薄板（站点管理平板电脑），几乎要将其怼到华佗的眼珠子上！屏幕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无数条信息，每一条前面都有一个猩红刺眼的感叹号！
“金鼎大厦A座2208！麻辣香锅送成水煮鱼！超时！客户投诉！差评！罚款五十！！”
“泰安路东段街心公园！骚扰晨练老人！引发恐慌冲突！差点进局子！罚款五百！平台警告！！”
“泰城新苑B栋1703！！” 胖虎念到这里，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如同破锣嘶鸣，充满了极致的羞辱和愤怒，“送餐慢！态度恶劣！借送餐之机猥亵女客户！摸肩膀！摸脖子！！差评！投诉！平台总部介入！罚款两千！信用分清零！停单！！！”
“还有！还有昨天下午！你他妈推着那破驴满大街丢人现眼！对着电动车搞什么狗屁针灸！还他妈触电！被人拍下来发网上！‘饿死了么骑手电驴针灸’！上热搜了！同城热搜前十！！” 胖虎激动得浑身肥肉都在狂颤，唾沫横飞，“全网都在看老子的笑话！看‘饿死了么’的笑话！！区域经理！总部运营！电话一个接一个！把老子骂得狗血淋头！祖宗十八代都被问候遍了！这个月站点奖金？全他妈泡汤！下个月？能不能保住站点都他妈难说！！都是因为你！你这个扫把星！瘟神！丧门星！！！”
胖虎每念一条“罪状”，就重重地拍一下桌子，发出“砰砰”的巨响，震得整个站点都仿佛在颤抖。那一条条猩红的差评和投诉，如同一条条沾满毒液的鞭子，通过胖虎的咆哮，狠狠地抽打在华佗的身上、心上。
“骚扰！猥亵！变态！神经病！！”胖虎的词汇如同决堤的污水，倾泻而出，“老子当初真是瞎了眼！招了你这么个玩意儿！干活蠢得像猪！惹祸精得像个煞星！送个外卖都能送出花来？！摸人家姑娘脖子？！你他妈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摸电门把自己电死？！省得祸害老子！！！”
周围的骑手们早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看向华佗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避之不及的恐惧，仿佛他真的是一个会带来厄运的瘟疫之源。几个新来的骑手更是缩了缩脖子，生怕被殃及池鱼。
华佗呆呆地坐着。胖虎那狂风暴雨般的咆哮和恶毒的咒骂，如同密集的重锤，砸得他头晕目眩，耳鸣阵阵。那些指控——“骚扰”、“猥亵”、“变态”、“神经病”——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作为医者最珍视的尊严和骄傲上。
委屈？茫然？
是的，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委屈和茫然！
他只是想救人！解人苦痛！何错之有？！
为何救人成了骚扰？为何正骨成了猥亵？为何遵循医道本能，却落得如此污名昭著，千夫所指？！
他想辩解，想怒吼，想告诉所有人他华佗是谁！他救过多少人！他悬壶济世的理想！
可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干涩灼痛，发不出一丝声音。面对这铺天盖地的差评、投诉、胖虎那充满仇恨的怒火和周围鄙夷的目光，所有的解释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不合时宜。
“一脸茫然？！一脸委屈？！” 胖虎捕捉到华佗脸上那混杂着痛苦、屈辱和不解的神情，更是怒火中烧，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挑衅！他猛地俯下身，那张因暴怒而扭曲变形的胖脸再次逼近，油光和唾沫几乎要溅到华佗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毒蛇吐信，充满了冰冷的威胁：
“装！接着给老子装无辜！华小佗，老子告诉你！昨天那两千罚款！平台罚的，一分不能少！从你工资里扣！不够？签欠条！给老子白干到还清为止！”
“还有！站点因为你损失的奖金！名誉损失！老子给你记着！一笔一笔！都算在你头上！”
“现在！立刻！马上！给老子滚去把外面那堆垃圾（指待处理的外卖包装等）清理干净！然后——” 胖虎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最后的审判，手指指向站点那扇敞开的、通往外面喧嚣马路的大门：
“给老子滚回你的狗窝去！在老子收到平台最终处理通知之前，别再让老子看见你！再敢出现在站点一步，老子打断你的狗腿！听见没有？！滚——！！！”
最后那个“滚”字，胖虎用尽了全身力气吼出，声浪在仓库里回荡，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华佗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冰冷的金属椅子上站起来。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他没有再看胖虎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也没有看周围那些或鄙夷或怜悯或麻木的目光。他只是低着头，像一个等待行刑的死囚，沉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向站点角落里堆放垃圾的地方。
弯腰，捡起那些沾满油污的塑料袋、废弃的餐盒、揉成一团的纸巾……每一个动作都僵硬而迟缓，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浓烈的馊臭味和油腻感包裹着他，与他身上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被他死死地憋了回去。
清理完垃圾，他默默地走向门口。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烈，照射在他佝偻的背影上，将那件肮脏的明黄色工服照得异常刺眼。他走到门口，脚步停顿了一瞬，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抬起沉重的腿，跨出了那扇象征着最后一丝“归属”的大门。
身后，是胖虎依旧余怒未消的粗重喘息和骑手们压低的议论声。
身前，是车水马龙、喧嚣不息、却再无他容身之地的陌生城市。
他站在站点门口灼热的阳光下，身影被拉得细长而孤寂。像一个被整个世界彻底驱逐的流放者。下一步，该迈向何方？他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