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保健局三楼,东侧尽头。
一扇厚重的、挂着“首席专家办公室”黄铜铭牌的红木门紧闭着,将走廊里隐约的谈话声、脚步声以及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都隔绝在外。门内,自成一方天地。
这里与华佗身陷的、弥漫着尘埃与腐朽气息的档案室截然不同。宽敞、明亮、温暖。巨大的落地窗垂着米白色的亚麻窗帘,过滤了午后稍显刺眼的阳光,只留下柔和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檀香气息,混合着新泡的顶级龙井那清冽的茶香。靠墙是一排顶天立地的红木书柜,里面整齐排列着烫金书脊的中医典籍、大部头的西医专著、各种期刊和装订精美的报告。一张宽大的、光可鉴人的红木办公桌后,是舒适的高背真皮座椅。
然而,这间代表着省保健局中医领域最高权威、无数人向往的办公室的主人——秦时月,秦老,此刻却毫无享受这份尊荣与宁静的心思。
他坐在办公桌后那张价值不菲的皮椅上,却如同坐在针毡之上。背脊习惯性地挺首,带着老一辈知识分子的风骨,但那份挺拔中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深重的煎熬。他那张曾经被无数病患和晚辈视为定海神针的、清癯而富有智慧的脸上,此刻布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之色。
最刺眼的,是他那暴露在羊绒衫袖口外的手腕和小臂。原本应是老年人常见的、带着些微松弛和老年斑的皮肤,此刻却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景象:大片大片粗糙、肥厚的皮损,颜色暗红发紫,如同覆盖了一层坚硬的皮革。皮损表面沟壑纵横,形成清晰的苔藓样纹路,边缘浸润明显。有些地方被抓破了,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凝结成暗红色的血痂,与周围暗沉的皮肤形成惨烈的对比。而未被皮损覆盖的区域,皮肤则异常干燥,布满细碎的白色鳞屑,像干旱龟裂的土地。
秦老紧闭着双眼,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深刻的法令纹滑下。他的右手,那只饱经风霜、曾为无数人切脉开方的手,此刻正死死地、不受控制地抓挠着左前臂一片最严重的皮损区域!
“嘶…呃…” 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苦呻吟,伴随着指甲刮过粗糙皮损发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和揪心。每一次抓挠,都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凶狠力道,仿佛要将那深入骨髓的奇痒连皮带肉一起剜掉!被抓破的血痂处,渗出新的淡黄色液体,带来瞬间的、虚假的缓解,随即是更加剧烈的、如同无数蚂蚁啃噬骨髓般的瘙痒和灼痛!
神经性皮炎。这个西医的诊断名词,如同附骨之疽,缠绕折磨了秦时月整整七年!
七年!对于一位年逾古稀、本该颐养天年、著书立说、桃李满天下的国医圣手来说,这是何等漫长而残酷的炼狱!
他试过多少方法?数不清了!
省内顶尖西医皮肤科专家的号,他挂遍了。激素药膏?从弱效到强效,从外用到注射,初期或许能压下去一点红痒,但停药即复发,甚至变本加厉!长期使用带来的皮肤萎缩、毛细血管扩张的副作用,让皮损区域变得更加脆弱难看,形成恶性循环。抗组胺药?吃下去昏昏欲睡,头脑昏沉,却丝毫挡不住那深入神经的瘙痒!免疫抑制剂?风险太大,他这把年纪,不敢轻易尝试。
中医同道呢?他自己就是泰山北斗!省内乃至全国知名的老中医,他私下请教过不下十位。汤药喝了一碗又一碗,苦涩的汁液几乎成了日常饮水。方子换了无数:清热利湿的,养血润燥的,祛风止痒的,疏肝解郁的……药渣堆起来能成小山!针灸、艾灸、刺络拔罐、穴位注射、自血疗法……所有能想到的中医外治法,他都在自己身上试了个遍!银针扎下去,艾条灸上去,短暂的温热感过后,依旧是那该死的、无休无止的瘙痒!他甚至尝试过一些近乎巫医的偏方,用不知名的草药捣烂了敷上去,换来的是更严重的过敏和溃烂!
钱?他不在乎。地位?在病魔面前毫无意义。他秦时月一生救人无数,德高望重,被尊为“老神仙”、“活菩萨”,可偏偏治不了自己身上这块顽癣!这不仅是身体上的酷刑,更是对他一生所学、毕生信念的残酷嘲弄和否定!
尤其到了夜晚!那才是真正的地狱!万籁俱寂之时,奇痒如同潮水般从西肢百骸涌来,疯狂冲击着理智的堤坝。他整夜整夜无法入睡,只能在黑暗中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忍受着那非人的折磨,听着自己压抑的抓挠声和粗重的喘息,感觉着生命力在这无休止的消耗中一点点流逝。白天强打精神工作,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因奇痒难耐而难以集中的注意力,让他处理文件、主持会议时频频出错,力不从心之感从未如此强烈。
更让他痛苦的是,他还要在人前维持那份“老神仙”的体面和尊严!长袖衣物必须时刻穿着,即使盛夏也不敢挽起袖口。切脉时,要强忍着臂上传来的剧痒,手指不能有丝毫颤抖。与领导、专家、学生交谈时,要集中十二万分的精神,压制住那股随时会冲破理智、想要疯狂抓挠的冲动!这种内外交煎的痛苦,几乎要将他逼疯!
此刻,办公室的寂静,如同放大镜,将他所有的痛苦都无限放大。他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自己手臂上那片被自己抓得血肉模糊的皮损,眼中充满了极致的厌恶、绝望和一丝……疯狂!
“砰!”
一声闷响。秦老那只饱受折磨的右手,不再抓挠,而是握成拳头,狠狠地、带着一股自毁般的暴怒,砸在了坚硬的红木办公桌面上!震得桌上的青瓷茶杯盖“叮当”作响,碧绿的茶汤泼洒出来。
“废物!都是废物!” 一声嘶哑的、带着无尽痛苦和愤怒的低吼,终于冲破了秦老紧咬的牙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这声音里,充满了对病魔的憎恨,对无效治疗的失望,以及……最深沉的、对自身无能的愤怒!他骂的是那些束手无策的医生,骂的是那些无用的药方,又何尝不是在骂自己这个所谓的“国医圣手”!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一阵节奏平缓、带着恭敬的敲门声响起。
秦老如同受惊的野兽,猛地一颤!眼中的痛苦和暴戾瞬间被强行压下,换上了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威严。他迅速拉下羊绒衫的袖口,遮住那片触目惊心的皮损,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气息和剧烈的心跳,沉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秦老的助手,一位西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干练沉稳的中年男子,姓周。
周助手显然对秦老的状态有所察觉,目光敏锐地扫过秦老略显苍白的脸色、额角的冷汗,以及办公桌上泼洒的茶水,但他什么都没问,只是将一份文件轻轻放在秦老面前。
“秦老,这是您要的关于近期老干部巡诊工作的最终方案和名单,秘书处刚送来的,需要您最后审阅签字。”周助手的声音平稳清晰。
“嗯。”秦老应了一声,声音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拿起文件,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纸面上。然而,手臂上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奇痒并未因他的压制而消退,反而在短暂的沉寂后,如同积蓄了力量的火山,更加猛烈地爆发出来!一阵剧烈的、无法形容的刺痒感如同电流般窜过左前臂的皮损区域,首冲大脑!
秦老的眉头瞬间再次狠狠拧紧,握着钢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他竭力控制着呼吸,试图忽略那要命的瘙痒,目光死死盯着文件上的文字。
周助手安静地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作为跟随秦老多年的心腹,他太清楚秦老所承受的痛苦。这份沉默,本身就是一种体谅。
秦老的目光在文件上快速移动,强迫自己处理公务。然而,那奇痒如同活物,疯狂地撕扯着他的神经。他握着钢笔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笔尖在需要他签名的位置上方悬停着,迟迟无法落下。
汗水,再次从秦老的鬓角渗出,缓缓滑落。他感到一阵眩晕,眼前文件上的字迹似乎都开始模糊、扭曲。
不行!不能失态!秦老在心中怒吼。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试图用意志力强行镇压。然而,那瘙痒如同附骨之疽,顽固地冲击着他理智的防线。他的右手,那只握着笔的手,在巨大的痛苦和克制力的撕扯下,痉挛般猛地一抖!
“啪嗒!”
精致的黑色钢笔脱手掉落,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弹跳了一下,滚落到桌沿,笔尖在桌面上划出一道刺眼的墨痕。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秦老僵在那里,看着桌上那道刺目的墨痕,看着滚落的钢笔,再看看自己那只微微颤抖、指缝间似乎还残留着抓挠皮损带来的感(组织液或血)的手。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和深沉的悲哀,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要从椅子上栽倒。
“秦老!”周助手脸色一变,一个箭步上前,及时扶住了秦老的手臂。入手处,隔着羊绒衫,他清晰地感觉到秦老手臂上那片皮肤的异常坚硬和……微弱的颤抖。
“我…没事。”秦老的声音虚弱得如同呓语,他摆了摆手,挣脱周助手的搀扶,颓然地将身体重重地靠回椅背,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他闭上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色灰败如纸。
周助手默默捡起掉落的钢笔,用纸巾小心地擦拭掉笔尖和桌面上的墨痕。他看着秦老紧闭双眼、痛苦喘息的样子,犹豫了一下,低声道:“秦老,您…您这样下去不行。要不…巡诊的事,暂时交给赵主任他们?您先休息几天,或者…再想想别的办法?” 他的语气充满了担忧。
“办法?还能有什么办法?”秦老依旧闭着眼,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绝望,“七年了…该试的都试了…命里该有此劫罢了…” 那是一种近乎认命的苍凉。
周助手沉默了。他知道秦老说的是事实。看着这位一生刚强、智慧超群的老前辈被这区区皮肤病折磨得形销骨立、心力交瘁,他的心里也如同压了一块巨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绝望弥漫之时,周助手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秦老办公桌一角。那里,放着一份内部传阅的、关于近期保健局人事动态的简报摘要。其中一行不起眼的小字,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在他脑海中激起一丝微澜:
“……特殊顾问华佗同志,近期在档案室协助整理历史资料,工作细致认真……”
华佗?
那个在街头用一把餐叉救了李书记的命,在苏曼晚宴上语出惊人,被孙厚丢进档案室“冷处理”的外卖员?
周助手心中一动。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荒谬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流星,瞬间闪过他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