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顶荟”那场觥筹交错、流光溢彩的“人脉”晚宴，如同一场华丽而冰冷的噩梦，在苏曼强撑的热络和几位领导讳莫如深的忌惮中草草收场。华佗几乎是逃离了那个镶金嵌玉的囚笼。回到“云栖苑”那套奢华却空洞的公寓，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扯下那勒得他几乎窒息的领带，脱下那身价值不菲却如同刑具般的西装外套。昂贵的布料被随意地扔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团揉皱的、失去灵魂的躯壳。
他赤着脚，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泰城的万家灯火依旧璀璨如星河，却再也无法映入他沉寂如古井的眼眸。水晶吊灯的光芒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他孤寂的身影。空气里残留着自动香薰机释放的、昂贵的雪松气息，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晚宴上那些虚伪的笑容、试探的话语、被点破隐私时惊怒交加又强作镇定的面孔、以及苏曼那八面玲珑却暗含掌控的眼神…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反复闪现，混合着茅台浓烈而虚假的醇香，化作一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浊气，淤积在胸腹之间。
他走到酒柜前，没有碰那些陈列的名酒，只是拿起一个玻璃杯，拧开厨房的水龙头，接了满满一杯冰冷的自来水。仰头，大口灌下。冰冷的液体冲刷过灼热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却无法涤荡心底那份深沉的疲惫与疏离。这方天地，物质优渥到了极致，却也冰冷孤绝到了极致。
他颓然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落地窗。指尖无意识地探入衬衫内袋，触碰到那枚贴身携带的、冰冷坚硬的刮骨刀片。一丝熟悉的、带着千年铁锈与血腥气息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而上，带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真实感。唯有这份冰冷，才能让他确认自己并非漂浮在这片现代物质虚妄泡沫中的幻影。
省保健局的日子，并未因那场失败的晚宴而有丝毫好转，反而在孙猴子变本加厉的“关照”下，滑向更深的泥潭。
档案室的尘埃似乎永远落不尽。核对、分类、粘贴标签、搬运档案盒…这些枯燥到令人麻木的重复劳动，日复一日地消耗着华佗的精力与时光。孙猴子偶尔会“路过”，干瘦的身影倚在档案室门口，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华佗沾着灰尘的旧夹克和额角的汗迹，嘴角扯出一个毫不掩饰的、混合着得意与鄙夷的冷笑。他从不说话，但那无声的注视，比任何言语都更具侮辱性，仿佛在欣赏一件由他亲手打造、正在缓慢腐朽的“作品”。
那份英文报告的“不可能任务”期限早己过去。孙猴子甚至懒得过问结果，仿佛那本就是他随手抛出的、只为看华佗徒劳挣扎的诱饵。这种彻底的忽视，比刁难本身更让人感到绝望。华佗将自己更深地埋入故纸堆，只有那本《黄帝内经》泛黄的纸页，能带给他一丝穿越时空的慰藉。
就在这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日子里，一个带着市井烟火气息的电话，如同穿透厚重阴云的阳光，猝不及防地照了进来。
手机在沾满灰尘的档案盒旁震动。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芳姐。
华佗动作一顿，放下手中一沓泛黄的文件，有些迟疑地接通电话。听筒里立刻传来刘芳那熟悉、朴实、带着一丝关切和喜悦的声音：
“华…华顾问？是我，刘芳！没打扰您工作吧？”她的声音里透着小心翼翼的尊重，显然也听说了华佗在“省里大衙门”当“顾问”的事。
“芳姐。”华佗的声音有些干涩沙哑，但听到这个声音，心底那潭死水般的沉寂，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无妨。何事？”
“没啥大事！”刘芳的声音轻快起来，“就是…就是听隔壁王婶说，您换了工作，在省里当大官了？”她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替华佗高兴的意味，虽然她可能连“保健局顾问”具体是干什么的都弄不清楚，“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得好好庆祝庆祝！”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和了几分，带着一种家常的温暖：“华顾问，您看您啥时候有空？来家里吃顿便饭吧！小宝天天念叨您呢！说想华叔叔了！我这几天卤了点猪蹄，炖了锅老母鸡汤，再炒两个您爱吃的家常菜…地方小，您别嫌弃！”
没有苏曼那种不容拒绝的强势，没有晚宴上那些虚与委蛇的客套，只有最质朴的、带着烟火气的关心和邀请。电话那头传来的，是锅铲碰撞的轻微声响、是隐隐传来的孩子咳嗽声（似乎比以前轻快了许多）、是老城区特有的、混合着饭菜香气的市井背景音…这些声音，如同最温暖的溪流，瞬间冲垮了华佗心中那道由冰冷规则、刻薄嘴脸和奢华孤寂筑起的堤坝。
一股强烈的、近乎酸楚的暖意，猛地涌上华佗的心头，堵住了他的喉咙。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道：“好。今晚…方便吗？”
“方便！方便！”刘芳的声音立刻充满了雀跃，“您下班就来！我给您发定位！还是原来那个老地方！”
夕阳的余晖给泰城老旧的居民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空气中飘散着晚饭时分特有的、混杂着各种家常菜肴的香气。自行车铃声、孩童的嬉闹声、邻居间的招呼声，构成了一曲喧嚣而充满生命力的市井交响。
华佗循着记忆和定位，穿过熟悉的、狭窄却干净的巷弄。他没有穿那身拘束的西装，依旧是一身洗旧的夹克，肩上挎着那个磨损的帆布包。脚步踏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听着耳边熟悉的市井喧闹，感受着晚风拂过脸颊带来的烟火气息，连日来积压在胸口的沉郁浊气，仿佛被这鲜活的人间烟火一点点驱散。
在一栋灰扑扑的、墙皮有些剥落的五层居民楼前停下。楼道口堆放着几辆半旧的自行车，墙壁上贴着各种小广告。他熟门熟路地走上三楼。刚走到门口，那扇熟悉的、漆色斑驳的绿色铁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刘芳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脸上带着温暖而真诚的笑容，额角还沾着一点灶台的油星：“华顾问！快进来快进来！路上堵车不？累了吧？”
“还好。”华佗颔首，迈步走进门。
一股极其浓郁的、混合着卤肉香、鸡汤鲜、葱姜爆锅气的温暖香气，如同最热情的拥抱，瞬间将他包裹！这气息，与“云顶荟”的雪茄香水味、档案室的霉尘味、公寓里的冰冷香薰味截然不同！它带着炉火的温度、油脂的丰腴、食材的本真，是活生生的、滚烫的人间烟火！
屋子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拥挤。小小的客厅兼餐厅，只放着一张折叠方桌和几把塑料椅子。家具陈旧，但擦拭得干干净净。墙壁有些泛黄，贴着几张孩子的识字画。窗台上养着几盆绿油油的蒜苗和小葱，沐浴在金色的夕阳里，生机勃勃。电视里正放着热闹的动画片。
“华叔叔！”一个清脆的童音响起。
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穿着干净旧T恤、脸蛋红扑扑的小男孩（小宝），像颗小炮弹似的从里屋冲了出来，一下子扑到华佗腿边，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带着毫不掩饰的亲近和欢喜。孩子的呼吸听起来比以前平稳顺畅了许多，虽然还有些细微的鼻音，但那种撕心裂肺的喘息声己消失无踪。
“小宝。”华佗蹲下身，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真心的、带着暖意的笑容。他伸出手，习惯性地搭在小宝纤细的手腕上，指尖感受着那平稳有力的脉象，心中那份属于医者的欣慰感油然而生。他又仔细看了看小宝的脸色和舌苔，点了点头：“嗯，脉象平和，气机渐畅。舌苔薄白，肺胃之气己调。很好。”
“华顾问，快坐！别站着！”刘芳一边麻利地在折叠方桌上铺上一层干净的塑料桌布，一边招呼着，“小宝，别缠着华叔叔，快去洗手准备吃饭！”
小小的方桌上，很快就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肴：
一大盘色泽红亮、颤巍巍、香气扑鼻的卤猪蹄： 卤汁浓郁，猪蹄软糯脱骨，上面撒着翠绿的香菜末。
一砂锅奶白浓郁、飘着金黄色油花的老母鸡汤： 里面沉着几块炖得酥烂的鸡肉和吸饱了汤汁的香菇。
一盘碧绿油亮、蒜香西溢的清炒时蔬： 新鲜得仿佛还带着清晨的露水。
一碟自家腌制的、金黄脆爽的萝卜干。
还有一盆堆得冒尖的、粒粒分明的白米饭。
没有精致的摆盘，没有昂贵的食材，但每一道菜都散发着最本真、最的家的味道。碗筷是普通的白瓷，有些地方还磕掉了小块瓷釉，却洗刷得洁净光亮。
“地方小，菜也简单，华顾问您别嫌弃，快尝尝！”刘芳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围裙，给华佗盛了满满一大碗鸡汤，又夹了一只最肥糯的卤猪蹄放进他碗里。
华佗拿起筷子。指尖触碰到那温热的、带着使用痕迹的碗沿，看着碗里金黄油亮的鸡汤和堆得冒尖的米饭，一种久违的、近乎酸楚的暖意再次涌上心头。他夹起一块卤猪蹄，送入口中。浓郁的卤香瞬间在舌尖化开，肉质软烂入味，带着胶质的粘糯感，肥而不腻。这味道…如此踏实，如此温暖，瞬间勾起了深藏的记忆——是军营里犒赏三军的大锅肉？是行医途中农人热情端上的粗茶淡饭？
“芳姐，这卤味…火候极佳。”华佗由衷地赞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嗨，瞎做的！您喜欢吃就好！”刘芳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又给华佗夹了一大筷子青菜，“再尝尝这个，早上菜市场刚买的，新鲜着呢！”
小宝也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捧着自己的小碗，吃得香甜。他一边啃着妈妈撕成小块的鸡腿肉，一边叽叽喳喳地向华佗“汇报”：
“华叔叔！我现在晚上睡觉可香了！都不怎么咳嗽了！”
“我还能跑好远好远！王奶奶家的小狗都追不上我！”
“体育课老师还夸我肺活量大呢！”
孩子稚嫩的话语，带着蓬勃的生命力，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健康的喜悦。刘芳在一旁听着，眼眶微微发红，看向华佗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华顾问，多亏了您！小宝现在真的好了太多太多！以前看他晚上咳得喘不上气，我这心就跟刀绞似的…现在，我这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
“医者本分，何须言谢。”华佗看着小宝红润健康的小脸，心中那份因官场倾轧而冰封的角落，如同被春风拂过，悄然融化。他拿起汤匙，舀起一勺奶白的鸡汤，吹了吹热气，慢慢喝下。温热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带着鸡肉的鲜甜和菌菇的醇香，如同一股暖流，熨帖着他连日来饱受煎熬的脾胃和心神。
饭桌上，没有高深莫测的术语，没有推杯换盏的机锋，只有最家常的絮叨。刘芳说着小店的生意（在华佗介绍下，多了些保健局同事的光顾），说着邻居的趣事，说着对小宝学业的期望。华佗大多时候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几句，也简单说说自己“新工作”的情况（隐去了所有不快），只道是“案牍劳形”。他不需要解释“保健局顾问”是什么，刘芳也听不懂那些复杂的规则，但那份纯粹的关心和理解，却比任何解释都更让他感到安心。
昏黄的灯光下，小小的折叠桌旁，三人围坐。碗筷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食物的香气氤氲弥漫。小宝吃饱了，满足地打了个小饱嗝，趴在桌边看起了动画片。刘芳絮絮叨叨地收拾着碗筷。华佗靠在有些硌人的塑料椅背上，看着眼前这平凡而温暖的一切，感受着胃里食物的暖意和空气中流淌的安宁。
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沉郁、屈辱、茫然、冰冷…那些如同附骨之疽的负面情绪，在这片狭小却温暖的港湾里，被这最朴实的家常便饭、被这对母子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感激，一点点地冲刷、抚平。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一种久违的、近乎慵懒的疲惫感悄然袭来，却不再带着绝望，而是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后的踏实。
“华顾问，再喝碗汤吧？锅里还有呢！”刘芳端着一碗新盛的鸡汤走过来。
华佗接过碗。碗壁温热，汤面上漂浮着几点金黄的油花和翠绿的葱花。他双手捧着碗，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暖意，看着刘芳在灶台前忙碌的、带着烟火气的背影，看着小宝无忧无虑的侧脸。
窗外的夜色己经完全降临，老城区的灯火次第亮起，远不如CBD那般璀璨，却带着万家灯火的暖意与真实。
他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鸡汤升腾的热气。那浓郁的、带着生命温度的香气，瞬间充盈肺腑。
这碗人间烟火，胜过琼浆玉液万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