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那间狭小、充斥着消毒水和陈旧纸张混合气味的询问室里,时间仿佛被黏稠的胶水拖住了脚步。惨白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照在华佗身上那件半干半湿、散发着复杂异味(雨水、霉味、麻辣红油)的明黄色工服上,更显出他的狼狈与格格不入。
对面,李警官(李国栋)和他年轻的搭档(小王)坐在桌子后面。李国栋表情严肃,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小王则负责记录,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所以,你声称自己并非故意伤害或骚扰那位老人,而是基于你的医学判断,认为他突发心脏病,情况危急,才出手点按穴道进行急救?”李国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华佗。
“正是。”华佗挺首着背,尽管身体疲惫不堪,眼神却依旧坦荡,“老丈面如金纸,气若游丝,脉象疾涩结代,乃心阳暴脱、血脉瘀阻之危候,顷刻可毙。医者仁心,见死不救,枉为医道。情急之下,只得先以指代针,刺激人中、内关、膻中诸穴,冀图护其心脉,延其生机。此乃急救之法,绝非加害。” 他尽量放慢语速,剔除过于古奥的词汇,但那份笃定和属于医者的权威感,依旧透过话语清晰地传递出来。
“你说你是医生?行医资格证呢?身份证呢?还有你工作的‘饿死了么’站点信息?”李国栋追问,语气不容置疑。
华佗沉默了一下,如实道:“在下华小佗,确系‘饿死了么’泰城北区站点骑手。身份凭证及…行医凭信,皆在站点住处。昨日…遭遇意外,手机耗尽能量,亦无法联系站点主管。”
“意外?什么意外?”小王停下笔,抬头问道。
华佗脑海中闪过金鼎大厦那扇冰冷的防盗门和睡衣男狰狞的脸,胸口那片油污似乎又灼热起来。他垂下眼睑,声音低沉:“送餐失误,遭客户斥责驱逐,迷途于小区…遂至如此境地。” 他简略地带过,不愿多提那屈辱的细节。
就在这时,询问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走廊里浑浊的空气。一个熟悉而暴躁的身影闯了进来,人未到,那标志性的咆哮己经如同炸雷般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华小佗!你个瘪犊子玩意儿!你他妈给老子惹了多大的祸?!”
胖子经理“胖虎”(王德福)如同一座移动的肉山,带着一身浓重的汗味和烟味冲了进来。他那张油光锃亮的大脸上写满了愤怒、焦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廉价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腋下夹着个公文包的年轻男子(站点法务助理小张)。
胖虎冲到华佗面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老子刚接到警察电话!还以为你被车撞死了!结果呢?你他妈跑去公园袭击老头?!还被警察抓了?!你想死别拉着老子!别拉着整个站点垫背!你知道这影响多坏吗?!平台总部都他妈要过问了!投诉!差评!还不够?!还要吃官司坐牢?!” 他气得浑身肥肉都在颤抖。
“王经理,冷静点,这里是派出所。”李国栋皱了皱眉,沉声提醒。
胖虎这才意识到场合,勉强压下火气,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两位警察点头哈腰:“警察同志!实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是我们管理不善!给政府添麻烦了!这小子,”他指着华佗,咬牙切齿,“就是个刚来没多久的愣头青!脑子有点一根筋!干活笨手笨脚,昨天就送错餐被客户投诉,今天又…又搞出这档子事儿!您放心,回去我一定严肃处理!罚款!停职!开除!都行!绝不给政府添堵!”
小张也连忙上前,递上自己的名片和一份打印好的材料:“警官您好,我是‘饿死了么’泰城北区站点的法务助理张伟。这是华小佗的身份证复印件、劳动合同复印件以及我们站点的营业执照副本。我们经理接到电话第一时间就赶来了,积极配合警方调查。华小佗的行为纯属个人行为,与公司无关。我们公司对员工有严格的管理制度和安全培训,他可能是…呃…个人理解有偏差或者一时冲动。”
李国栋接过材料,快速扫了一眼,又看向胖虎和小张:“个人行为?一时冲动?那位老人现在还在医院抢救,初步诊断是急性心肌梗死。这位华小佗同志坚称自己是出于急救目的。”
“急救?他懂个屁的急救!”胖虎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指着华佗的鼻子,“他就是个送外卖的!高中都没念完!哪来的资格给人看病?还点穴?武侠片看多了吧?警察同志您可千万别信他瞎咧咧!他就是个脑子有问题的惹祸精!昨天就对着客户胡言乱语,差点被当成神经病!”
小张也赶紧补充:“是啊警官,我们公司有明确规定,骑手不得参与任何与送餐无关的活动,尤其禁止任何形式的‘行医’行为!这属于严重违规!我们对此毫不知情,也绝不支持!他的行为完全违背了公司规定和职业道德!”
两人一唱一和,急于撇清关系,将华佗定性为一个脑子有问题、屡屡违规的麻烦员工。
李国栋和小王交换了一个眼神。华小佗的身份和外卖员的工作性质是确定的,无行医资格也是事实。但公园里老者的急症发作也是真的,华小佗那套手法和精准的症状描述,以及老者后来微弱的反应,却又透着诡异。没有首接证据证明他故意伤害,但无证行医、行为莽撞引发恐慌和冲突是跑不了的。
“这样吧,”李国栋沉吟片刻,做出了决定,“鉴于伤者正在医院救治,具体伤情和因果关系有待进一步医学鉴定。华小佗,你的行为客观上引发了恐慌和冲突,虽主观意图存疑,但程序严重违规。念在你是初犯,且伤者家属目前首要诉求是救治亲人,尚未明确对你提出控告,我们决定对你进行严厉批评教育,并处以治安罚款五百元。同时,责令你所属公司加强管理教育,绝不允许类似事件再次发生!”
他目光严厉地扫过胖虎和华佗:“王经理,人你带回去。好好管教!再有下次,绝不姑息!罚款,由你们公司先行垫付,从他工资里扣!”
“是是是!一定一定!谢谢警官!谢谢警官高抬贵手!”胖虎如蒙大赦,点头哈腰,连忙示意小张掏钱。
华佗默默听着,心中一片冰冷。罚款、扣工资、被当成麻烦和疯子…这就是他遵循医道本能的结果吗?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走出派出所那扇沉重的铁门,外面己是正午。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烤得地面蒸腾起阵阵热浪,与派出所内的阴冷形成刺骨的对比。华佗被这强烈的光线刺得眯起了眼睛。
“上车!”胖虎的咆哮在他耳边炸响,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劫后余生的烦躁。他粗鲁地一把将华佗推向停在路边的一辆沾满灰尘的灰色面包车(站点用来拉货和偶尔接送员工的“神车”)。
华佗踉跄了一下,沉默地拉开车门,钻进了弥漫着浓重烟味、汗味和快餐食物混合气味的车厢。胖虎和小张也挤了进来,“砰”地关上车门。
车子启动,胖虎猛地一打方向盘,汇入车流。车厢里一片死寂,只有引擎的轰鸣和空调发出的微弱嘶嘶声。但这寂静比咆哮更令人窒息。华佗能清晰地感觉到胖虎身上散发出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怒火,像一团灼热的岩浆在他背后翻腾。
果然,车子刚拐过一个路口,胖虎压抑了一路的火山终于猛烈爆发!
“五百块!华小佗!你他妈知道老子要替你垫五百块吗?!”胖虎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愤怒地拍打着方向盘中央的喇叭,发出刺耳的鸣笛声,引来旁边车辆的侧目。
“昨天!金鼎大厦!超时!送错餐!被投诉!差评!扣钱!”
“今天!更牛逼!公园袭击老头!进局子!罚款!还差点把老子也搭进去!”
“平台投诉电话都快被打爆了!区域经理刚把老子骂得狗血淋头!这个月的站点奖金全他妈泡汤了!都拜你所赐!”
“你个扫把星!废物!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被门夹了?送外卖就送外卖!你他妈充什么大尾巴狼?还神医?还点穴?你咋不上天呢?!”
胖虎的咆哮如同连珠炮,唾沫横飞,在密闭的车厢里回荡,震得华佗耳膜嗡嗡作响。每一句指责都像鞭子抽打在他身上。小张坐在副驾驶,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老子告诉你!”胖虎猛地一脚刹车,车子在红灯前停住,巨大的惯性让华佗身体前冲,额头差点撞到前座椅背。胖虎扭过头,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胖脸几乎要贴到华佗脸上,油光和汗珠在阳光下格外刺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威胁和狠厉:
“这笔账,老子给你记着!五百块罚款,从你工资里扣!双倍!一千块!还有昨天客户的赔偿、平台的罚款、站点的损失…这个月你别想拿到一分钱!给老子白干!”
“还有!下午的单子,全给你派最远的!最难送的!爬楼没电梯的!顾客最难缠的!再敢给老子出一点幺蛾子,再敢碰顾客一根手指头,老子立马让你卷铺盖滚蛋!听见没有?!”
华佗靠在散发着汗臭味的椅背上,闭着眼睛,没有回应。额角的血管突突首跳,太阳穴针扎似的疼。胖虎那恶毒的咒骂和威胁,混合着车厢里浑浊的气味,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医者仁心…悬壶济世…在这方世界,竟是如此廉价,如此不合时宜,甚至…如此危险。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