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出口的瞬间,林晓晓那双清泉般的杏眼骤然睁大,瞳孔里清晰地映着华佗那张沾着汗渍与灰尘、却异常平静的脸。夕阳的金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他肩头跳跃,也将这名字镀上了一层奇异的光晕。这名字太响亮了,响亮得如同历史课本里沉甸甸的铅字,带着千年的药香与传奇,骤然砸进这弥漫着快餐油烟和青春荷尔蒙的大学校园,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贴切。
除了这个名字,还有什么能配得上刚才那神乎其技的针术?还有什么能解释他身上那种与外卖服格格不入的沉稳与沧桑?
“华…华佗?”林晓晓喃喃重复,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难以置信的恍惚。她抱着餐袋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卡通图案被捏出细微的褶皱。是巧合?还是……一个荒诞却又莫名合理的答案在她心头疯狂滋生。
华佗没有解释,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她之前的请求。那平静无波的眼神,仿佛这个名字与他身上油污的工服一样,都只是这具躯壳上无关紧要的标签。他转身,走向那辆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破旧的电动车。
“讲座快开始了,去吧。”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也像是在切断这短暂的、超脱于送餐与被送餐关系之外的交流。
林晓晓如梦初醒,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啊!对!讲座!”她猛地想起时间,抱着餐袋,对着华佗深深鞠了一躬,“华…华大哥!谢谢您!真的谢谢您!也谢谢您的名字!我…我先走了!晴晴那边我会照顾好,按您说的做!”她语速飞快,带着少女特有的慌乱和真诚,说完便抱着餐袋,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转身朝着文学院宿舍楼的方向飞快跑去。白色的棉布裙摆消失在林荫道的转角,只留下一阵混合着青草、阳光和淡淡洗发水香味的微风。
华佗站在原地,目送那抹白色消失。腰间手机再次震动,屏幕上胖虎的名字疯狂闪烁,无声地催促着他回归现实。他沉默地跨上电动车,拧动油门。破旧的“铁驴”发出沉闷的嘶吼,载着他,驶离这片充满书卷气息和青春活力的象牙塔,重新汇入泰城黄昏的车流。
夕阳沉入林立的高楼背后,将西天染成一片壮烈的橘红与绛紫。白日的闷热并未完全散去,空气依旧粘稠,混合着汽车尾气、路边烧烤摊升腾的油烟和城市特有的尘埃气息。华佗骑着车,穿梭在逐渐亮起的霓虹灯影里。明黄色的工服在车灯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刺眼,胸前的油污“地图”在光影变幻中仿佛有了生命,无声地诉说着奔波与辛酸。胖虎的咆哮似乎还残留在耳边,但林晓晓那双清澈的、充满崇拜与好奇的眼睛,却像投入深潭的微光,短暂地照亮了他心底某个沉寂的角落。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点,在订单、导航、超时警告和胖虎的咆哮中机械地重复。栖凤山别墅区的奢华冰冷如同幻梦,泰城大学的青春气息也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只有腰间那枚用旧布包裹的缝衣针,偶尔在颠簸中触碰他的腿侧,提醒着他曾经发生过什么。
这天,华佗接到一个送往城南“安居苑”小区的订单。电动车电量只剩一格,发出垂死挣扎般的嗡鸣。他循着导航,七拐八绕,驶离了主干道的喧嚣,拐进了一片被岁月侵蚀得格外深刻的区域。
“安居苑”三个锈迹斑斑的大字,歪歪扭扭地钉在一个摇摇欲坠的水泥门柱上。与其说是小区,不如说是一片拥挤、杂乱的老旧居民楼群。楼体是灰扑扑的水泥色,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砖块,如同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和溃烂的疮疤。楼与楼之间距离狭窄得可怜,抬头望去,只能看到被各种私拉乱接的电线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窗户大多老旧,玻璃蒙着厚厚的油灰,有些用木板或硬纸板钉死。楼道口黑洞洞的,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腐烂的菜叶味和若有若无的尿臊气。
傍晚的风在这里也显得格外滞重,吹不动那些挂在锈蚀防盗窗和横七竖八晾衣绳上的衣物——褪色的工装、洗得发白的校服、打着补丁的床单,在昏黄的光线下无精打采地晃荡。楼下空地上,废弃的家具、漏气的轮胎和不知名的杂物堆叠着,几个穿着开裆裤、脸上脏兮兮的孩子在杂物间追逐打闹,尖叫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几个老人坐在马扎上,摇着蒲扇,目光浑浊地望着街道方向,脸上刻满了麻木与疲惫。
这里是城市的褶皱,是阳光难以首射的角落。华佗推着电量告罄的电动车,行走在坑洼不平的水泥路上,轮胎碾压过碎石子发出单调的声响。这里的“人气”与泰城大学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被生活重担压弯了腰的烟火气,混杂着贫穷、挣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顽强。
手机导航将他引向最里面一栋六层高的筒子楼。楼前没有路灯,阴影浓重。他停好车,拎着餐盒走向黑洞洞的楼道口。就在他准备踏上那布满污渍和水渍的水泥台阶时——
“咳!咳咳咳——!呕…呕咳——!”
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咳嗽声,猛地从二楼某个窗户里爆发出来!那声音穿透了薄薄的玻璃窗,在寂静的黄昏中显得格外刺耳和揪心!咳嗽声急促而猛烈,中间夹杂着痛苦的干呕和喘息,如同濒死的小兽在绝望地挣扎。声音里透出的那种窒息感和深入骨髓的痛苦,让华佗的脚步瞬间顿住。
这咳嗽声,他并非第一次听到。
几天前的一个深夜,他送完一单返回站点,为了抄近路,曾骑车快速穿过这片区域。那时万籁俱寂,只有昏黄的路灯和偶尔几声野猫的嘶叫。就在他经过这栋楼时,也是这同样撕心裂肺、带着强烈哮鸣音的咳嗽声,突兀地撕裂了夜的宁静,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拉扯着他的神经。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清晰,也尤为无助。当时他以为是偶然,并未停留。
而此刻,在黄昏的微光里,这咳嗽声再次响起,比记忆中更加剧烈,更加痛苦!华佗的心猛地一沉。医者的本能让他瞬间判断出这绝非普通的伤风感冒!这声音带着明显的“哮鸣音”——一种在呼气时发出的尖锐、高调的哨笛声,这是气道痉挛、狭窄的典型标志!而且咳得如此剧烈、如此持久,伴随着干呕,说明气道阻塞严重,甚至有痰液粘稠难以咳出!这分明是喘症(哮喘)急性发作,而且是相当严重的状态!尤其在夜间和气温变化时容易加重!
他抬头,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声音的来源——二楼中间那个窗户。窗户紧闭着,蒙着厚厚的灰尘,里面拉着洗得发白、印着小熊图案的旧窗帘。窗帘后面,那令人心悸的咳嗽声还在持续,每一次爆发都伴随着一阵令人窒息的停顿,仿佛下一秒就会接不上气。
就在这时,华佗手中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订单即将超时。送达地址正是这栋楼,二楼,中间那户。
华佗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动和医者的焦虑,迈步走进了昏暗的楼道。楼道里弥漫着更浓重的霉味和油烟味,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开锁、通下水道的小广告,脚下是黏腻的污渍。他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杂物,走上二楼。咳嗽声隔着薄薄的门板更加清晰,每一次剧烈的喘息都像重锤敲打在心头。
他站在中间那户的门前。斑驳的绿色铁门,油漆剥落,门把手锈迹斑斑。门上贴着褪色的“福”字和对联,边角卷起。他抬手,指节在冰冷的铁门上叩响。
“笃笃笃。”
敲门声在咳嗽的间隙里显得格外突兀。
门内的咳嗽声似乎因为敲门声而短暂地压抑了一下,随即又爆发出来,带着更深的痛苦。接着,是一阵急促而虚弱的脚步声靠近门边。
“咔哒”一声轻响,门锁被拧开。
房门向内拉开一道缝隙。
一张女人的脸出现在门缝后。
昏黄的光线从她身后的房间透出来,勾勒出她的轮廓。看起来三十岁上下,或许更年轻些,但生活的重担过早地在她的脸上刻下了痕迹。皮肤是那种长期缺乏良好休息和营养的蜡黄色,眼窝深陷,下方是浓重的、近乎青黑的阴影,像是用炭笔狠狠描过。嘴唇干燥起皮,微微抿着,透着一股强撑的倔强。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汗津津的额角和颈侧。
然而,最让人心头一震的,是她的眼神。
疲惫,深不见底的疲惫,像沉船坠入幽暗的海沟。但在这片疲惫的汪洋深处,却燃烧着两簇异常明亮、异常坚韧的火苗!那是一种母亲的本能,一种被逼到绝境却绝不放弃的狠劲!像狂风暴雨中死死护住幼崽的母兽,即便自身伤痕累累、摇摇欲坠,眼神也依旧凶狠而明亮,死死盯着任何可能威胁到她孩子的存在。
她的目光带着审视和警惕,快速扫过华佗明黄色的外卖服、胸前醒目的油污,最后落在他手中的餐盒上。当看清外卖包装袋上的标志时,她眼中的警惕才稍稍褪去一丝,被一种更深的、混合着歉意和无奈的情绪取代。
“是…是外卖?”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带着浓浓的鼻音,显然也受到了孩子病气的侵染。说话间,屋内又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那声音仿佛就在她身后咫尺之遥。她的身体随着咳嗽声猛地绷紧了一下,握着门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神里瞬间掠过无法掩饰的心疼和焦虑。
“是。您的餐。”华佗将手中的餐盒递过去,声音刻意放得平稳。他的目光越过女人单薄的肩膀,试图看清屋内。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到狭窄的玄关和里面一间小房间的门框。孩子的咳嗽声正是从那扇门后传来,一声声,如同重锤,敲打着寂静的空气,也敲打着华佗沉寂己久的医者之心。
女人(刘芳)连忙伸手接过餐盒,动作有些仓促。她的手很瘦,指节突出,皮肤粗糙,能看到一些细小的伤痕和老茧。“谢…谢谢。”她低声道谢,声音依旧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就在她接过餐盒,准备关门的时候,她的目光无意间再次掠过华佗的脸。
这张脸……很年轻,甚至有些过分年轻,与她想象中的外卖员形象有些不同。虽然沾着汗水和灰尘,但轮廓分明,眉宇间有种与这身油腻工服和周围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静。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古井,此刻正平静地注视着她,那目光里没有寻常人面对这种混乱和病痛时的好奇、怜悯或嫌弃,反而像是一种……洞悉?
刘芳的心头莫名地动了一下。她不是没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在这片挣扎求生的老旧小区,她早己习惯了各种目光。但眼前这个外卖小哥的眼神,太沉静了,沉静得让她感到一丝异样。而且……她隐约觉得这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是在小区门口匆匆一瞥?还是在某个疲惫归家的深夜?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立刻被身后再次拔高的咳嗽声打断。
“呕——咳咳咳!妈…妈…” 门后传来孩子痛苦到极致的呼唤,声音嘶哑微弱,带着哭腔和无法呼吸的恐惧。
刘芳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那深重的黑眼圈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触目惊心。她猛地回头看了一眼,再转过来时,眼中的坚韧几乎要被汹涌的焦虑和心疼淹没。
“对不住!孩子…孩子不舒服!”她语速飞快,带着浓浓的歉意和急切,也顾不上探究那点莫名的熟悉感,只想赶紧关门回去照顾孩子。
就在她即将合上房门的刹那,华佗低沉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孩子的咳嗽声:
“孩子喘症发作,多久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询问,而是首接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判断。
刘芳关门的动作瞬间僵住!
她猛地抬头,那双因疲惫和焦虑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住了华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