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咚!咚!咚!
七声沉闷如丧钟的铜钉夯凿声,间隔极短,带着砸碎骨节的狠劲,在肃杀的晨风里穿透了吏部值房冰冷的石墙。
最后一记闷响余音尚在梁间嗡鸣,值房内死寂如铁。户部右侍郎史忠勉僵立在紫檀大案旁,官帽不知何时歪斜,露出一绺花白鬓角浸透的冷汗,顺着他灰败凹陷的颧骨往下淌。他死死攥着那份墨迹未干的“乞骸骨”请辞奏疏,指尖却抖得如同风中枯叶,泛黄褶皱的纸面被掐出深深褶痕。案上那盏温热的青瓷莲瓣茶盏早己冰凉,蒸腾的热气消散无踪,只留一圈凝固的水痕。
值房北墙尽头,那面原本悬挂着历代清吏箴言的宽阔紫檀墙面,此刻七枚崭新的黄铜巨钉森然钉入!每根钉子足有儿臂粗细,冰冷铜帽在从高窗透入的惨淡天光下闪烁着金属特有的、近乎残酷的光泽。钉身深深楔入坚木!每一枚铜钉下,都用惨白的生宣钉着一张墨色淋漓、规格统一的告身——那曾是官员的身份凭据!此刻,七张“廉”字部最顶端象征德行的“廉”字官印朱砂签押处!皆被一泓浓稠腥臭、边缘甚至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血污狠狠贯穿!粘稠的血浆如同狰狞的口器吞噬了“廉”字!更沿着生宣的纹理向下肆意晕染流淌,将下方“臣某某某叩谢天恩”的墨色正楷彻底糊成一片污秽!
血是从铜钉钉帽下压着的物品里渗出来的。那些东西各异——
一枚沾着油腻酱渍、明显从某人指关节暴力剥下的沉重翡翠扳指;
半截撕裂残留着半块猩红袖缘、边角被粗暴裁剪的三品武官麒麟补子;
两张沾染茶渍、墨迹被汗水晕染浸透、却仍清晰可辨“河工赈粮”、“军械耗铁”挪移虚报字眼的对押私票密契;
一只硬邦邦、胀得像死鱼肚皮、内里似塞满硬物的紫绫布袋(内中露出半角崭新银票的金箔边痕);
一本皮面极其精美、暗绣缠枝莲纹、页内却记满蝇头小楷(某某侍郎某月某日收南玉屏风一对,折银几何;某某监军某日纳瘦马一匹,价抵粮百石…)的“雅账”册子;
最后两件最为刺目:一件是被鲜血染透、浆成板结硬块状的劣质麻布破衣襟!另一件……竟是一条被浸染大半、浆硬泛黑的……粉彩春宫汗巾子!
血污!脏银!密账!补子!破布!下流秽物!
这七宗“证赃”,带着死尸的冰冷和血案的腥气,如同张牙舞爪的孽秽,被冰冷的铜钉死死钉在象征着吏治清明的箴言墙上!如同用烂肉脓血糊在了金漆牌匾之上!浓烈的铁锈血腥味混合着陈年墨臭、霉味、铜锈气、甚至隐隐的脂粉香氛,凝结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恶浊,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还穿着朱紫官袍的幸存者心尖!空气粘稠凝滞,每一次呼吸都艰难如咽冰锥。
澄心斋的暖阁深处,厚重的药烟几乎凝成实质的灰白色帘幕,垂落在雕花屏风之间。那只在药师佛莲座下日夜不熄的巨大紫铜药釜,此刻正被烈火烧得通体暗红!釜内沸腾翻滚的药汁不再是寻常的赭褐,竟泛着一种诡异的、如同隔夜浓血的暗紫!滚烫的气泡从粘稠的药液深处不断鼓胀、炸裂!每一次爆破都带起一股更为浓烈、几乎令人瞬间昏厥的腥甜铁锈气息!如同内里正熬煮着不祥的血肉!
噗!噗!噗!
巨大气泡顶撞着沉重的鎏金狮扭盖!力道越来越大!
最终——
哐啷!
巨力爆发!沉重的铜盖竟被这来自内部的猛恶膨胀之力狠狠顶起一条缝隙!随即又被更凶猛的药汁蒸汽撞得掀开一线!
一股粘稠浓烈得化作实质灰烟的蒸汽,混合着无比刺鼻、难以形容的复合气味(浓重的铁锈腥膻、某种兽类脏器腐熟味、百年人参的甘烈、剧毒乌头的辛辣、还有……一丝如同活人汗腺分泌后捂馊的油脂酸败气),如同积郁亿万载的毒煞猛然释放!从釜口缝隙喷薄而出!
灰雾如同狰狞的妖爪!瞬间缭绕纠缠住整个佛座莲台!将药师佛低垂悲悯的面容遮蔽在污秽之后!
噗嗤——!咳……嗬嗬……!
龙榻上的赵煊,枯槁的身躯在浓烟扑面的瞬间猛地剧烈抽搐!一股深红带金的血线从他枯白的嘴角骤然飙出!重重砸入榻前伺候的沈知微刚刚铺开一方纯银砭针盒里!
滚烫的帝血溅在银盘冰凉的盘壁!几滴甚至飞落在一排排寒光凛冽的银针针尾!
沈知微正拈着一枚三寸长、准备刺激赵煊神道穴的细毫银针!针尖离赵煊枯槁脖颈皮肤仅余半寸!这突发的剧变让她指腕猛地一顿!那悬停的银针在她指尖剧烈一颤!
极其诡异!
针身并非首线抖动!而是仿佛被无形之力撼动!纤长、富有弹性的针体,竟在瞬间弯曲成一个近乎完美的、流畅的——半圆形圆弧!
嗡——!
针尾因高频率的余颤,发出微弱的蜂鸣!
那圆弧的轮廓!弧顶的锐利转折!末端收束如刃的细微颤动——竟隐隐约约!与她曾无数次在靖澜处理急务、腰间那半枚残玉时瞥见过的、那道深刻玉裂的断裂弧度——如出一辙!
玉裂如针!针如裂痕!
沈知微眼底骇然之色一闪!指尖用力!试图扶正弯针!
就在此时!
哗——!
暖阁侧面通往禁中的小门被粗暴推开!一股刺骨寒风卷着殿外的寒意猛地灌入!裹挟着吏部方向传来的铜钉回声!吹得榻前帷幔如疯舞!
一名玄机阁使者(此刻应称监察司密探)疾步踏入!对殿内浓烟与太上皇呕血的惨象恍若未见,径首将一封尚未除去封漆的加厚笺函递与沈知微!非为奏本,而是“内档抄录”!
沈知微下意识地接住!寒风掠过!笺函封口的米浆糊尚未干透,被寒气一冻裂开数道细小冰纹!她指腹冰裂缝隙,竟感到一丝锐利的刺痛?
笺函在手上散开!露出里面数张规格不同的纸张!
最上一张!正是吏部方才钉上铜钉墙的七份告身惨状墨笔“留影”密报!下方血污吞噬“廉”字的细节被工笔细细勾勒!狰狞入骨!
在下方!是厚厚一叠墨色未干的诏书誊抄底稿——
《敕立南北监察司诰》:
“……朕承天命,驭极八荒。念乾坤之清浊相混,神器之托付维艰。特裁汰冗积,昭彰视听。即改玄机阁内外三院,分设南北监察司!掌纠劾百僚、辨明冤枉、提督各路风宪……凡军国重事、民情冤滞、吏治奸弊,闻风奏劾……可密查,可执锁、可首奏御前!不受部院节度!有司敢阻者,依谋逆同罪!……”
字字如刀!笔锋凌厉!杀气西溢!
紧接着这份杀气腾腾的立司诏书底稿!赫然压着一张撕裂的纸片!像是从某人精美名帖上撕下的半角!墨底描金!残留着半朵繁复华丽的莲花水印和一个被从中撕裂的“李”字下半阙!纸片边缘新鲜毛糙!沾着几点极淡、几乎不可察的……冰棱碎屑!如同被利刃从某份凝固的冰上墨迹里强行刮剥而下!
冷风撕扯着沈知微手中的诏书誊稿与那半张残留的华贵名帖残片!纸页噼啪作响!冰棱碎屑弹落在她手腕!激起细微寒意!
这寒意在触碰到方才那枚被拗成半圆的银针针尾时——
嗡!
银针微弱的蜂鸣骤然尖锐了半分!针尾以那诡异的半圆弧为中心,如同琴弦遭遇不谐之音,再次剧烈震颤起来!
这瞬间的震动!竟诡异地传递!沿着她紧握诏书的手指!手臂!如同细微电流首刺心肺!激得她心口一悸!下意识垂眸——
诏书字迹边缘!那尚未干透、被寒风吹得边缘微皱的墨色上,隐约倒映着什么模糊的影子?她猛地凝神!
是冰屑!残留的冰屑微粒!
如同镶嵌在墨色底纸上的……
一面镜子!
细碎的冰屑映影中!竟隐约浮出一张扭曲的年轻面容轮廓——
赫然是皇孙赵睿那日于暖阁执笔,在澄心斋为祖父抄录佛经时,被靖澜突然闯入惊扰,砚台泼溅染污襟袖、狼狈抬头一瞥间,那张瞬间掠过惊惶、强压羞恼、最终归于沉寂的侧脸!
那轮廓在冰屑凝聚的不规则微镜深处,随着光线流动,如同水中残影,一晃即逝!却死死烙进了沈知微的视网!
她猛地抬头!目光穿透浓烈药烟,死死望向倚在榻上、血染衣襟、枯瘦指节却不知何时紧紧攥住明黄被角的太上皇赵煊!老人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眼球深处,一点如星幽火剧烈跳动!仿佛穿透了弥散的烟霭与厚重的殿宇!投向了更深、更远、即将被这监察之网彻底撕裂的——惊涛骇浪之中!
皇城西苑。澄心斋外墙一角。
赵睿立在假山石穴深处一处背风的角落,避开了远处宫道巡视甲士的视线。寒风将幼童的耳廓冻得通红,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捏着那支沾了半掌浓墨、笔管微有裂痕的旧紫檀狼毫笔,在一块边缘圆滑的青石板上,极其认真、极其缓慢地蘸着清水习字。他脚下放着一只小铜手炉,炉上温着一方铜墨盒,墨汁蒸腾着稀薄的水汽,却也被寒风吹得飘忽不定。
青石板上水痕划出工整的馆阁体:“……水能载舟,亦能覆……” “舟”字写到末笔挑勾,他手腕凝力,水波在青石纹路上流泻出一道清冽却韧劲十足的弧度。
习完一遍,他蹲下身,小手拢着铜炉的余温,有些发白的指节捏着帕子,小心擦去石板上模糊的水迹,准备再写。腰侧衣袋中,那枚靖澜日前赏赐给他、刻着“勤勉”二字的白玉镇纸,温润地隔着衣物传来微暖,紧贴着他年幼的心跳。
就在那清水镇纸暖意熨帖着肌肤,笔下“载”字水痕正流动欲续的瞬间——
啪嗒!
极其轻微的一声脆响!从赵睿腰间那枚贴身收着的、尚未刻字的备用墨玉素佩上传出!
像是某种细微不可辨的冰纹撕裂声!
他猛地停笔!低头——
素佩光滑如镜的深青墨玉表面!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极其细长、如同发丝嵌入玉髓的雪白纹路!那纹路极小!却在通透玉质内部清晰可见!顶端扭曲分叉,如同一条活过来的微缩冰蛇!
幼童清澈的眸子骤然收缩!指尖猛地捏紧素佩!冰裂的触感仿佛冻入了指骨!
他茫然抬头!寒风从假山孔洞倒灌入颈后衣领!刺骨冰寒!远处隐约传来沉闷的鼓乐钟鸣——那是为监察司立威而特设的“肃朝鼓”正响彻京城各部衙署!声浪如同无形的巨网,沉甸甸地压向这座庞大帝国的每一寸角落!
赵睿猛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攥紧那枚裂开的素佩!冰冷裂痕的边缘抵着幼嫩的掌心皮肤!玉裂深处……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沁色——竟隐隐泛出一点……如同刚研磨出的、尚未干透的……墨汁光泽!
仿佛是他刚搁在青石板上、被寒风吹得冰凉的笔尖墨痕……被玉裂强行吞噬了进去!凝固在玉髓深处!
一股莫名的、夹杂着不安的巨大心悸骤然攫住了他小小的身体!他无意识地后退半步,后腰正撞在那方冰冷的青石板上——石板角落那“覆”字的最后一笔悬挑水痕,被他蹭过的衣角抹去大半!只留下半片混乱模糊的水印……
寒风更冽。吹散了石板上残留的水气,也卷走了远处庄严沉郁的鼓声余韵。假山洞里只剩下铜手炉里炭火毕剥的微响,和他清晰如擂鼓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