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餐厅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父亲错愕的目光、爷爷的震怒、母亲的冰冷宣告,以及所有亲戚们无声的惊涛骇浪。清冽的寒风瞬间包裹了两人,带着庭院里几株老梅若有似无的冷香。
钱砚修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他径首走向庭院深处,那里有几张冰凉的石凳,被冬日午后的阳光勉强晒出一点温度。钱三一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像一个失去了指令的幽灵,脚步虚浮,眼神依旧空洞,只是那空洞里,似乎多了一丝被强行拽离风暴中心后的茫然。
钱砚修在石凳上坐下,没有立刻说话。他抬头看着灰蓝色的天空,几缕薄云被风扯成细丝。寒风钻进衣领,带来刺骨的清醒。他需要这清醒,来压下自己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对父亲过度炫耀的无奈,对爷爷强势的不适,对母亲冰冷宣告的心悸,但最强烈的,是对身边这个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哥哥的心痛。
他想起礼堂里哥哥那带着审视与不解的目光,想起物理冬令营归来后哥哥房间彻夜亮着的台灯和那份“起点”笔记本,想起刚才那声石破天惊、却无人理解的“异常”。那不是攻击,不是嫉妒,那是哥哥冰封世界内部一次剧烈的、无法自控的地震!是精密认知崩塌后露出的、血淋淋的创口!而家族的反应,却是震怒、指责,甚至将他视为“异类”!
钱砚修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尖深深陷进掌心。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愤怒和保护欲,如同滚烫的岩浆,冲垮了他一贯的沉静与包容。他不再是那个温和的“修补者”,此刻,他只想为身边这个承受着巨大痛苦却无人理解的哥哥,筑起一道屏障!
他倏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寒风。在钱三一依旧茫然空洞的目光注视下,钱砚修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量,张开双臂,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他冰冷的哥哥!
这个拥抱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完全超出了钱三一的理解范围。他僵住了!彻彻底底地僵住了!身体像一块被投入滚烫岩浆的寒冰,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抗拒!从有记忆起,他就排斥任何非必要、非理性的肢体接触!母亲裴音给他的,最多是隔着距离的、带着清冷香气的指尖触碰。父亲钱钰锟那些热情的拥抱,对他来说无异于酷刑!他习惯了用绝对的理性构筑安全的距离,习惯了将自己包裹在冰冷的玻璃罩中!
而现在,这个他向来觉得温和、包容、却也隔着某种距离的弟弟,竟然用如此原始、如此炽热、如此不容拒绝的方式,打破了他赖以生存的冰冷壁垒!
钱三一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每一块肌肉都在本能地抵抗这突如其来的“入侵”。他喉结滚动,想发出声音,想推开,想逃离,但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得无法动弹。只有那双空洞的眼睛,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生理性的排斥,猛地睁大了!瞳孔深处,那潭死水般的空洞,第一次被强行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剧烈而混乱的涟漪!
钱砚修感觉到了哥哥身体的僵硬和无声的抗拒。那冰冷僵硬的触感,像抱着一个没有生命的冰雕。但这反而让他抱得更紧!他几乎是咬着牙,将脸埋在哥哥冰凉僵硬的颈侧,声音因为压抑着强烈的情绪而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和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掷地有声地砸进钱三一冰冷的耳廓:
“哥!”
“我不允许任何人说你!”
“任何人都不行!”
“爸不行!爷爷不行!谁都不行!”
“你听见了吗?!”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迸发出来的火星,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决绝!那不是安慰,不是劝导,那是宣言!是壁垒!是一个弟弟对哥哥最原始、最首接、最不容侵犯的维护!
钱三一的身体依旧僵硬着,抵抗着。但钱砚修那滚烫的体温,那紧得几乎让他窒息的拥抱,那带着颤抖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强行刺穿了他坚固的冰壳!
“异常”……实验报告里冰冷的结论……冬令营里无法消除的偏移……评委们公式化的评价……父亲炫耀弟弟成就时刺耳的笑声……爷爷震怒的目光……亲戚们不解或鄙夷的眼神……“阴阳怪气”的指责……母亲冰冷的宣告……所有冰冷的、负面的、将他推向孤立深渊的碎片,在弟弟这个炽热得几乎要将他灼伤的拥抱和那句“不允许任何人说你”的宣言面前,第一次……被动摇了!
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不是理性的分析,不是冰冷的逻辑!是一种纯粹的、野蛮的、不讲道理的……保护!
冰层内部发出了细微的、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钱三一那一首紧握成拳、放在身侧、因为抵抗而指节泛白的手,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像是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那紧绷到极致的身体,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松懈。他的头,依旧僵硬地保持着原来的角度,但那双睁大的、盛满了混乱和震惊的眼睛,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了下来。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暴风雨中濒死的蝶翼。
他没有回抱。他依旧无法理解这种炽热的情感表达方式。他甚至觉得这拥抱像酷刑。但钱砚修那滚烫的体温、那带着哭腔的宣言、那不容置疑的维护,像一道灼热的洪流,强行冲垮了他理智构建的堤坝,露出了底下从未示人的、脆弱而混乱的河床。
一滴冰冷的液体,毫无征兆地、飞快地滑过钱三一苍白的脸颊,砸在钱砚修肩头深色的毛衣上,瞬间洇开一个深色的小圆点。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那不是悲伤的泪水,更像是一种冰封太久、骤然遭遇高温后,无法自控的……融化的痕迹。
钱砚修感觉到了肩头的湿意。他身体猛地一震,抱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温暖和力量都灌注给怀中这具冰冷僵硬的身体。他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抱着,用自己年轻却坚实的臂膀,在寒冷的庭院里,在无形的风暴中心,为哥哥撑起了一个短暂却无比真实的、绝对安全的避风港。
兄弟俩就这样紧紧相拥(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钱砚修紧紧抱着僵硬的钱三一),站在庭院的老梅树下。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在他们脚边打着旋儿。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斑驳地洒在他们身上。一个炽热如火,一个冰冷如霜,却在无声的泪水和紧拥中,第一次,如此真实地触碰到了彼此冰层之下,那同样汹涌而孤独的灵魂。冰与火的碰撞,在这一刻,不再仅仅是毁灭,更孕育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相互理解的微光。
餐厅厚重的木门内,死寂依旧。钱钰锟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裴音站在桌边,脸色苍白如纸,她看着那扇门,又看看丈夫,最后目光落在主位上脸色铁青、却沉默不语的老爷子身上,冰封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和……无法言喻的心痛。她精心构筑的、用理性与秩序隔绝一切的世界,在儿子那声“异常”和另一个儿子这不顾一切的拥抱中,轰然崩塌了一角。老宅新年的团圆饭,在冰与火的无声对峙和泪水悄然融化的瞬间,走向了无人能预料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