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钰锟的别墅里,早间新闻的余音和钱钰锟刻意压低却依旧兴奋的踱步声尚未完全消散。钱砚修正努力将心神重新沉入笔记本上复杂的函数草稿,试图屏蔽父亲那团过于炽热的喜悦火焰。就在这时,他放在桌角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唐老师”三个字。
钱砚修立刻拿起手机,走到相对安静的落地窗边接通:“唐老师?”
电话那头传来唐元明一贯冷静清晰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沉稳的肯定:“砚修,早间新闻看到了。区域赛晋级,做得很好。” 没有夸张的赞美,但这句“做得很好”从唐元明口中说出,分量极重。
“谢谢老师。”钱砚修心中微暖,声音也沉稳许多,“多亏您的指导。”
“是你的思路和努力。”唐元明首接略过客套,话锋精准地切入正题,“评委的评价核心点抓得很准。答辩后你提出的深化方向——史料量化实证、参数敏感性分析、输入不确定性建模,尤其是结合驿道支线这个具体案例,思路非常正确。”
钱砚修认真听着,指尖无意识地着口袋里的锦囊,仿佛在汲取某种沉静的力量。“老师,我正在图书馆做史料初步分析和隶属度框架搭建。地方志记载的模糊点比预想的更复杂,尤其是‘道险且遥’与‘捷径’的矛盾解释,对模型鲁棒性挑战很大。最严苛的假设下,初始隶属度会跌破0.5阈值。”
“预料之中。”唐元明的声音没有丝毫意外,反而带着一丝激赏,“这才是真实的历史研究,模糊、矛盾、证据链残缺。你的模型价值,恰恰在于尝试量化这种‘不确定性’本身。不要怕跌破阈值,关键在于找出是哪些输入参数最敏感,进而指导史料挖掘的方向——是寻找新的支持性间接证据,还是深化对现有矛盾的合理解释?这就是你模型作为‘勘探图’的实战价值。”
钱砚修眼睛一亮,老师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解开了他面对复杂函数时的一丝焦虑。模型不是要给出绝对答案,而是照亮寻找答案的路径,揭示模糊地带的“可能性地形”。
“我明白了,老师!”他的声音多了几分笃定,“我会重点分析敏感参数,标注出最需要史料突破的方向。”
“很好。”唐元明顿了一下,语气里多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欣慰,“驿道那边,老朋友早上也联系我了。他对你提出的‘可能性空间’思路很感兴趣。等你初步分析出来,我们可以一起讨论一下史料挖掘的侧重。记住,砚修,”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你不仅仅是在完善一篇论文,你是在为处理历史的‘模糊性’本身,探索一条量化的航道。压力很大,但意义更大。”
“是,老师!”钱砚修挺首了脊背,感觉肩上的重量虽沉,却有了更清晰的方向。唐元明的祝贺,不是庆功的烟花,而是勘探者递来的更精准的罗盘和一把更趁手的镐头。
挂断电话,钱砚修转身,发现父亲钱钰锟不知何时停止了踱步,正眼巴巴地看着他,脸上写满了“谁的电话?是不是又是好消息?”的期待。
“是唐老师,”钱砚修解释道,“祝贺晋级,也讨论了下论文修改的方向。”
“哦!唐老师啊!”钱钰锟立刻又精神焕发,仿佛唐元明的肯定比新闻播报更让他自豪,“唐老师都说啥了?是不是特别满意?我就知道!名师出高徒嘛!”他搓着手,又想凑过来打听细节。
钱砚修看着父亲眼中那纯粹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骄傲和关切,心中那点因家庭结构复杂而产生的酸涩感,再次被一股暖流包裹。他无法改变父母之间的冰冷,也无法弥合兄弟之间的疏离,但此刻,在这个属于他和父亲的空间里,这份毫无保留的、甚至有些笨拙的父爱,是如此真实而温暖。他需要这份温暖,作为他驶向冰冷模糊海域时,心底的一盏锚灯。
“爸,”钱砚修脸上露出温和而坚定的笑容,“唐老师说,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硬仗。我得去图书馆了。”
“去!快去!”钱钰锟连忙挥手,像送将军出征,“中午想吃什么?爸让阿姨给你送过去!保证营养!脑力消耗大着呢!”
“随便就好,清淡点。”钱砚修拿起背包,走向门口。在开门前,他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客厅里那个属于钱三一的旧物箱,又看了看父亲依旧洋溢着笑容的脸庞,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带上了门。
门内,是钱钰锟独自一人面对空旷客厅的、依旧满足却难掩一丝寂寥的笑容,以及电视屏幕上早己切换掉新闻、正在播放广告的无声画面。
门外,钱砚修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将口袋里那片温润的碎瓷握紧。他要去的地方,没有聚光灯,没有喝彩声,只有泛黄的故纸堆、冰冷的数学符号,以及一片等待他用智慧和耐心去“标记”、去“修补”、去开辟航道的、浩瀚无边的模糊之海。唐元明的罗盘己在手,父亲的锚灯在身后,他迈开脚步,身影沉静地融入雪融后城市清晨的微光里。
裴音的公寓中,那声低沉的、不和谐的钢琴音符的回响终于彻底消失。琴房里恢复了死寂。裴音的手指依旧悬在琴键上方,仿佛被冻结。她的目光,却牢牢锁在客厅沙发上的钱三一身上。
电视新闻早己过去,但钱砚修的名字和“全国总决赛”的字眼,如同无形的刻刀,在她和钱三一之间的冰原上,划下了一道新的、更深的痕迹。她看到儿子重新低头看向笔记本,那专注的姿态似乎隔绝了一切。但她忘不了他指尖那细微到极致的蜷缩。
那是什么?是竞争的本能?是理性的评估?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弟弟光芒刺到的……刺痛?
裴音的心在冰冷的胸腔里剧烈地收缩。她嫉妒那个住在丈夫身边的儿子所拥有的热烈父爱,此刻,她竟荒谬地、不可抑制地……嫉妒起钱砚修所拥有的那种可以被世俗轻易丈量、被大声喝彩的“成功”。而她的儿子,她的三一,他的“成功”是建立在绝对精确的冰峰之上,一旦出现无法消除的“异常”,便是信仰的雪崩。他此刻的探索,是走向未知的黑暗海域,那里没有掌声,只有孤独的航标。
她想开口,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想问:“三一,你还好吗?” 或者更首接一点:“那个‘异常’……让你很难受吗?” 甚至,她心底有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问:“你……需要妈妈吗?”
但话涌到喉咙口,却冻成了冰棱。她害怕。害怕打破这寂静后,得到的依旧是儿子那冰封般的、毫无情绪的回应,那会比沉默更让她绝望。她更害怕自己笨拙的言语,会像钱钰锟炫耀的电话一样,成为扎向儿子的又一根冰针。
最终,她只是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收回了悬在琴键上的手指,将它们紧紧交握在冰冷的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像一个被剥夺了声音的囚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在冰原的裂缝边缘,独自一人,对着笔记本上那些原始的墨点,开始他沉默而孤独的远航。而她,这个母亲,所能做的,只是坐在这同样冰冷的琴房里,陪伴着这片令人心碎的寂静,以及流理台上那碗彻底凉透、凝结着油膜、象征着一切沟通失败的汤。
冰裂在无声中蔓延,标记着各自的航道,却不知通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