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飘出的浓郁香气适时地弥漫开来，像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抚平了最后一丝残留的拘谨。外婆林婉芝拍了拍裴音的手背，又慈爱地看了眼钱钰锟，起身道：“都坐，都坐，我去看看汤，再炒两个菜，咱们一会儿就开饭！钰锟，今天可得好好尝尝妈的手艺，看看还合不合你口味！”
“妈，您做的，肯定都好吃！”钱钰锟连忙站起来，下意识地想跟过去帮忙，又怕自己笨手笨脚添乱，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外婆，我帮你端菜！”钱砚修像个小弹簧一样蹦起来，积极得不得了。他深知，美食是巩固此刻温馨氛围的最佳粘合剂。
“好好好，还是我们砚修贴心。”外婆笑着，祖孙俩一前一后进了厨房。
客厅里剩下裴知珩、裴音、钱三一和钱钰锟。气氛似乎又微妙地沉淀下来，但不再是之前的紧张，更像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暖意的安静。
裴知珩放下茶杯，目光落在钱三一身上，带着学者特有的温和探究：“三一，听你妈妈说，你对量子场论很感兴趣？最近在看什么书？”
钱三一抬眸，对上外公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审视，只有纯粹的学术兴趣和长辈的关怀。他微微坐首了些，不再是之前的绝对疏离，声音也清晰了几分：“在看温伯格的《量子场论》第三卷，还有，最近在思考量子引力的一些基本问题，比如圈量子引力中自旋网络的动力学演化。”他的语速平缓，用词精准，没有炫耀，只是陈述。
裴知珩的眼中瞬间亮起欣赏的光，身体微微前倾：“哦？圈量子引力？罗韦利那派的理论？这可不是入门级的课题了。你对它目前的数学框架有什么看法？特别是它在处理广义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结合点上的潜力？”
一老一少，两个沉浸在自己思维宇宙里的人，瞬间找到了共同语言。客厅里只剩下他们讨论“圈”、“自旋泡沫”、“普朗克尺度”这些对常人如天书般的术语。裴知珩的语气是引导式的探讨，而非考校，钱三一则难得地展现出一种近乎纯粹的热情，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专注，回答流畅。
裴音安静地听着，看着儿子与外公交谈时那专注甚至带着一丝亮光的侧脸，心底深处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她知道儿子聪明，但很少看到他如此投入地与一个“外人”交流学术。父亲，显然不仅仅是个“外人”。
钱钰锟则完全成了背景板。那些高深的名词像子弹一样嗖嗖飞过，他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能尴尬地坐在那里，努力维持着“认真倾听”的表情，手指无意识地着膝盖。他看看岳父，再看看儿子，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骄傲？毕竟那是他的儿子，如此优秀。但更多的是茫然和一种被排除在外的失落。这个他曾经不以为意甚至试图用物质去“驯服”的儿子，在他完全陌生的领域里熠熠生辉，而他却连门都摸不着。这种认知，比之前岳父的审视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刻的无力。
好在，厨房的“烟火气”及时拯救了他。
“开饭咯！”钱砚修清亮的声音带着欢快，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清蒸鲈鱼率先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铺着素雅桌布的大圆桌上。外婆紧随其后，端着一大碗香气扑鼻的腌笃鲜，浓郁的咸肉和鲜笋的味道瞬间占领了整个空间。
“都来坐吧！钰锟，别愣着，坐这儿！”外婆热情地招呼，特意指了自己旁边的位置。
丰盛的菜肴摆满了桌子：油亮的红烧肉、碧绿清爽的炒时蔬、金黄酥脆的炸春卷、软糯香甜的八宝饭……每一道都是家常的味道，却充满了过年的喜庆和用心。这桌菜，显然倾注了林婉芝对这次“意外”团聚的巨大喜悦和期待。
“妈，您辛苦了，做了这么多。”裴音轻声说，起身帮母亲拉开椅子。
“不辛苦不辛苦，看着你们都回来，我高兴！”林婉芝笑得眼睛弯弯，催促着大家落座。
钱钰锟坐在岳母身边，看着眼前色香味俱全的家宴，鼻尖萦绕着食物温暖的香气，听着身边家人（尽管关系复杂）的交谈，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他甚至感到一丝久违的、属于“家”的踏实感。
“钰锟，尝尝这个腌笃鲜，我特意多放了百叶结和笋，你以前就爱吃里面的百叶结。”林婉芝用公筷夹了一大块带着汤汁的百叶结放到钱钰锟碗里，动作自然得仿佛这些年从未有过隔阂。
“谢谢妈！”钱钰锟受宠若惊，连忙端起碗接住。那百叶结吸饱了汤汁，咬一口，咸鲜浓郁，带着笋的清香，正是记忆中的味道。一股暖流混合着酸涩涌上喉咙，他低头扒饭，掩饰着瞬间翻涌的情绪。
钱砚修忙着给外婆、妈妈、哥哥夹菜，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还不忘点评：“外婆，这个红烧肉绝了！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比外面大饭店的还好吃！爸爸你快尝尝！”他又夹了一块颤巍巍的红烧肉放到钱钰锟碗里。
“嗯，好吃！妈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钱钰锟由衷地赞叹，这次的笑容真诚了许多。
裴知珩也放下了学术话题，给钱三一夹了一块鱼腹肉，温和地说：“三一，多吃点，用脑多，营养要跟上。”钱三一顿了一下，低声道：“谢谢外公。”
裴音默默吃着饭，偶尔回应母亲的问话。她的目光掠过饭桌——父亲对三一自然的关怀，母亲对钱钰锟毫不掩饰的慈爱和照顾，小儿子叽叽喳喳暖场，钱钰锟笨拙却努力回应着那份善意……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她曾经以为再也不会出现的画面。阳光透过窗户，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饭菜的热气氤氲升腾，模糊了过往的棱角。
她看到钱钰锟因为吃得急，不小心把一块笋掉在了桌上，他手忙脚乱地想用筷子夹起来，却不小心碰翻了旁边的小碟醋。醋汁差点溅到他昂贵的西装上，他狼狈地往后一躲，脸上又是心疼又是尴尬。
“小心点。”裴音几乎是下意识地，轻轻抽了张纸巾递过去，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那份惯有的冷硬。
钱钰锟一愣，看着递到眼前的纸巾，又抬头看向裴音。她的眼神似乎没有看他，只是专注地夹着面前的青菜，但那只递纸巾的手，却稳稳地停在他面前。
“哦…谢谢。”钱钰锟连忙接过，胡乱擦了擦桌子，耳根又有点发热。心里却像被那柔软的纸巾轻轻拂过，带起一丝异样的麻痒。她…刚才是在关心他吗？还是只是不想他弄脏衣服？他不敢深想，但那点微小的、近乎施舍般的举动，却让这顿饭的味道，似乎又多了点什么。
钱砚修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大眼睛滴溜溜一转，没说话，只是埋头扒饭的嘴角，偷偷翘得更高了。哥哥钱三一也似乎注意到了这个小小的插曲，他抬眼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有些窘迫的父亲，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思索，随即又低下头，安静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饭。
饭桌上的气氛，在这小小的意外和裴音那不动声色的举动后，变得更加松弛而真实。交谈声、碗筷碰撞声、外婆招呼大家吃菜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充满了人间烟火的踏实与暖意。
钱钰锟吃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听着岳母絮叨着家长里短，偶尔回应几句。他不再像刚进门时那样全身紧绷，试图表演一个完美的“好女婿”。他开始笨拙地给岳母夹菜（虽然夹得有点多），在裴知珩提到某个经济现象时，尝试着用自己商人的视角发表点浅显的看法（虽然远不如跟儿子讨论学术那般高深），甚至在外婆说起楼下老邻居的趣事时，跟着大家一起笑了几声。
那笑容，依旧带着点商人特有的圆滑痕迹，但眼底深处，却多了一丝久违的、属于“家”的放松和一点点笨拙的真诚。他看着裴音安静吃饭的侧影，看着她偶尔给钱三一挑掉鱼刺的自然动作，再低头看看自己碗里堆满的、带着岳母殷切关怀的菜肴。
一种奇异的感觉包裹着他。
这趟被他视作“刑场”的裴家之行，这顿他预想中可能味同嚼蜡的“鸿门宴”，此刻吃在嘴里，竟是如此的……温暖可口。这温暖，来自食物的热气，来自岳父母态度的软化，来自小儿子卖力的“助攻”，甚至……来自裴音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点点“松动”。
他忽然觉得，这趟混账差事……似乎，也没那么糟？
窗外的阳光，似乎更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