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没完没了地敲打着老城厢坑洼不平的石板路,汇成浑浊的溪流,裹挟着垃圾和烂菜叶,钻进路边的阴沟。
杜小七缩着脖子,像只湿透的猫,蹲在“丹桂第一台”戏院后巷一个废弃的馄饨摊破棚子底下。
雨水顺着破油毡的缝隙滴下来,在他面前积成一个小水洼。
他怀里捂着半个硬邦邦的烧饼,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死死盯着巷子口那个正在“扫街”的老头。
老头穿着打满补丁的灰布褂子,戴着一顶破旧的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动作迟缓,一下,又一下,有气无力地挥动着那把秃了毛的竹扫帚,把积水往阴沟里赶。
雨水浸透了他的裤腿和那双露出脚趾的破布鞋。
一个典型的、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可怜老苦力。
但杜小七的眉头越皱越紧。不对劲!
这老头弯腰扫地的姿势太别扭了,像是腰上绑了块硬木板,僵硬得很。
而且…杜小七眯起眼,借着对面杂货铺昏黄灯光透过来的一点光,他注意到老头握着扫帚柄的手——那手背皮肤虽然刻意涂了灰黑的油彩和泥污,可指关节粗大,青筋虬结,这不像一双真正风烛残年、枯槁无力的手!
“娘的,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杜小七低声啐了一口,把烧饼塞进怀里,猫着腰,像一抹无声的影子,借着墙根堆积的破箩筐和废弃家具的掩护,悄悄向巷子深处挪去。他必须看得更清楚。
老头似乎扫累了,拖着扫帚,慢吞吞地挪到巷子最深处一个堆满烂木板的死角。
他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杜小七赶紧缩回一个破水缸后面,屏住呼吸。
确认无人,老头像是终于卸下了重担,肩膀松弛下来,他伸手下意识地去挠自己的下巴,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烦躁的力度。
就是这一挠,出了大破绽!
那花白蓬乱、沾着泥水的胡子,竟然被挠得歪斜起来!
一小块相对光洁、只是涂了些许皱纹油彩的皮肤,从歪掉的胡子边缘露了出来!那皮肤虽然粗糙,但绝不是七老八十的松弛状态!
杜小七的心脏猛地一跳,差点叫出声!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老头身后响起,穿透哗哗的雨声:
“这扫街的营生,看来比唱戏还累人啊?连‘胡子’都戴不稳了?”
老头身体瞬间僵首如铁板!
他猛地想回头,但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如同铁钳般,己经快如闪电地揪住了他那撮歪斜的花白胡子!
“嘶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胶布被强力撕扯的声音响起!
“啊——!”一声短促的、变调的痛呼被雨水淹没。
连同粘黏的劣质胶水和几根被硬生生扯下的真毛发,整副精心黏贴的花白假胡子被陈砚清一把扯了下来,狠狠甩在湿漉漉的泥地上!
斗笠也在剧烈的动作中掉落。
露出的,是一张惊骇欲绝的中年男人的脸!
雨水冲刷着他脸上刻意涂抹的灰黑色油彩和皱纹线条,露出原本的肤色和轮廓。
眉眼清晰,颧骨突出,眼神里充满了被揭穿的恐惧和绝望。
他根本不是扫街老头!这张脸,杜小七在戏院后台见过几次——是戏班里一个沉默寡言、专管搬搬抬抬道具的杂役,好像叫…王阿贵!
“王阿贵?”杜小七从水缸后蹦出来,指着对方,声音都变了调,“好你个王阿贵!戏台上搬箱子没见你多能耐,扮老头扫大街倒是一把好手啊!差点连小爷这双‘招子’都给糊弄过去了!”
王阿贵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长…长官…饶命啊!我…我也是没办法…白老板她…她给的实在太多了!”他涕泪横流,混合着脸上的油彩和雨水,糊成一片肮脏的鬼画符。
陈砚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雨水顺着他冷硬的帽檐滴落,眼神没有丝毫温度:“说清楚。白露让你做什么?怎么做的?”
“她…她给了我五十块大洋!还有一身破衣服…教我走路要拖沓,说话要含糊带喘…让我在…在案发后第二天早上,‘正好’碰上巡街的阿三…跟他说…说李老帅掉下来之前,我…我好像看见包厢窗口…有个白乎乎、满脸褶子的鬼影子…飘…飘过去了…”
王阿贵抖抖索索地交代,语无伦次,“白老板…她还亲自给我化妆…说皱纹要画得深点…手要涂得脏点…还…还教我模仿老人咳嗽的声音…”
杜小七听得目瞪口呆,随即一股荒谬感涌上心头,他指着王阿贵那张被雨水冲刷得滑稽不堪的“半老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的亲娘咧!白老板!您可真是全才!唱念做打样样精,连化妆术都这么出神入化!这台前唱杜丽娘,台后扮鬼导演,连跑龙套的扫街老头都亲自调教!您这出‘见鬼’的大戏,唱得可真够全套的!差点把整个上海滩都唬住了!”他笑得前仰后合,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闹剧。
陈砚清冷冷地瞥了杜小七一眼,那眼神像冰水一样瞬间浇灭了他的笑声。
陈砚清的目光转回泥水里的王阿贵,声音比这秋雨更冷:“可惜,戏过了头。带回去!” 两个便衣警员立刻从巷口阴影里走出,像拎小鸡一样把的王阿贵架了起来。
他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一股骚味在雨水的湿气中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