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桂第一台”的后台,即便是白日,也弥漫着脂粉、发油和淡淡木料腐朽的气息。
根据李震山死前反复聆听《惊梦》唱片、极度恐惧“鬼哭”的线索,以及那张被动了手脚的留声机唱片,陈砚清将目光牢牢锁定在当晚唱杜丽娘的名角——白露身上。
杜小七早己被撒出去打探消息。
他像一滴水融入市井,在茶馆澡堂、报摊小贩、黄包车夫间穿梭,用几包“老刀牌”香烟和几枚铜板撬开了无数张嘴巴。
傍晚时分,他带着一身汗味和收集来的“市井秘闻”回到警局临时征用的办公室。
“探长!苏姐!有料!”杜小七灌了一大口凉茶,抹着嘴,眼睛放光,“白露,艺名‘露华浓’,三年前突然冒尖儿,一炮而红!唱腔那叫一个凄婉动人,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人时跟含着一汪深秋的寒潭水似的,幽怨得能拧出水来!现在是‘丹桂第一台’当之无愧的台柱子,李老帅可是她的头号‘票友’,捧场那叫一个大方!”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可怪就怪在这儿!三年前,她还在跑龙套,名字土得很,叫‘白小娥’!就跟野地里的小草似的,没人搭理。她爹,白世昌,闸北那边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绸缎庄,叫‘瑞祥记’,人老实巴交的,是个本分生意人。可坏就坏在…他缺了周转钱,借了‘印子钱’!”
“印子钱?”陈砚清眼神一凛,立刻联想到李震山账本上那些血淋淋的记录。
“对!九出十三归,阎王债!”杜小七用力点头,“听说借了没几个月,利滚利就压得喘不过气了。李老帅的人…哦,就是那个黑心管家带的人,上门逼债,硬生生把‘瑞祥记’的铺面给夺了抵债!白老板走投无路,就在自家被夺的绸缎庄门口…上了吊!尸首挂了一夜才被人发现!惨呐!自那以后,白小娥就消失了几个月,再露面,就成了‘露华浓’,唱腔里那股子化不开的悲,都说…是她爹的魂儿附了体!”
苏挽云静静地听着,手中的笔在纸上记录着关键信息:“时间点吻合。动机强烈。李震山是逼死她父亲的首接仇人。”
陈砚清合上手中关于次声波的初步报告:“走,去会会这位‘露华浓’。”
以“例行询问,了解李老帅生前喜好”的名义,陈砚清与苏挽云再次踏入“丹桂第一台”的后台。白露的专属化妆间位于后台最深处,相对安静。
推门进去,一股清雅的冷香扑面而来,与后台其他地方的喧嚣油腻截然不同。
白露己卸了浓重的戏妆,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旗袍,坐在梳妆镜前。
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五官精致却毫无血色,像一尊易碎的薄胎瓷瓶。
她正用细棉布蘸着卸妆油,一点点擦拭着残留的油彩。
听到动静,她缓缓转过头。那双在台上顾盼生辉、饱含深情的眼眸,此刻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却毫无波澜,空洞得让人心悸。
“陈探长,苏法医。”她的声音也是清冷的,没什么起伏,“请坐。”她指了指旁边的两张藤椅。
陈砚清开门见山:“白老板,打扰了。李老帅是贵院的常客,也是您的忠实戏迷。关于他的意外,我们有些情况想向您了解一下。”
白露放下棉布,拿起一把牛角梳,慢条斯理地梳理着乌黑的长发,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疏离的机械感:“李老帅是常客,捧场也大方。他如何,与我何干?戏院开门迎客,听戏的来,唱戏的唱,散了场,各走各路罢了。”语气淡漠得像在谈论天气。
苏挽云锐利的目光却像手术刀,精准地捕捉着白露每一个细微的反应。当陈砚清提到“常客”、“大方”时,白露梳理头发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旗袍柔软的衣角,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而当陈砚清看似不经意地问及:“听说白老板是三年前才在‘丹桂’崭露头角?之前似乎…经历颇多?”时,白露的眼神瞬间变了!
那空洞的冰湖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一股极其锐利、冰冷、淬着剧毒般的恨意从她眼底最深处迸射出来,虽然只是一闪即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但这刹那的锋芒,却被苏挽云精准无误地捕捉到了。
“人生际遇,起起伏伏,谁还没点过往?”白露的声音依旧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陈探长问这些,莫非怀疑我与李老帅的死有关?”
“例行询问,白老板不必多心。”陈砚清不动声色,“只是李老帅生前似乎对《惊梦》情有独钟,反复聆听。不知白老板对此曲,可有特别的感悟?”
“《惊梦》唱的是情,是痴,是求不得的幻灭。”白露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杜丽娘为情而死,亦可为情而生。这世间…又有几人能有这般造化?”她的话语里,似乎藏着更深的东西。
离开戏院,秋风吹过弄堂,卷起几片枯叶。
苏挽云拢了拢风衣领子,对陈砚清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她看李震山的眼神,藏得太深,但那一瞬间的恨意…比实验室最纯的砒霜还毒。不是针对一个普通的看客,是刻骨的仇怨。三年前的债,该还了。”她用的是肯定句。
陈砚清点头,眼神凝重:“查李震山放印子钱的账目,重点追白世昌这条线。白露的嫌疑,首线上升。”
杜小七跟在后面,学着白露在台上水袖轻拂的样子,捏着嗓子,荒腔走板地哼哼:“‘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探长,您说她这‘流年’,流的怕不是眼泪,是血吧?您瞅她那眼神,冷得能冻死黄浦江的鱼!”
陈砚清冷冷瞥他一眼,抬脚作势欲踢:“闭嘴,好好走路。再学这怪腔怪调,真把你送去‘大世界’跑龙套,天天唱《十八摸》!”
杜小七夸张地一蹦三尺高,嬉皮笑脸地躲开:“别别别!探长爷,我唱《十八摸》?那台下观众怕是要扔臭鸡蛋砸场子喽!”
戏院门口,白露的身影在二楼窗后一闪而逝,冰冷的眸子注视着他们消失在弄堂拐角,如同霜刃藏于鞘中。